“好……按下去了哦……按下去……”
是啊,只要按下去就好了。
然而他的手指却迟迟地停留在拨打过去的按钮上。
社交软件里那个两年前添加的号码安静躺在通讯录底部。
说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月之本元司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和别人搭话的经验了——明明所有的人际关系都是从陌生人开始的,自己既然也认识一些人的话,那也没什么吧?可他就是不争气的看着自己手指颤抖着。
宛如随时随地都要找个地方钻进去的,传说中的UM野槌蛇一样。就是因为没人见得到,钻地本领才一流。
“呜啊、啊啊啊……”
他羞愧的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在地上滚动了起来,为自己的不成器而感到痛苦。
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骄阳似火的夏日,手机攥在掌心发烫,恰似即将到来的夏日祭,他将作为键盘手与心爱的女孩一同登上舞台,然后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意,牵着她的手去见叔父。
天真的、可笑的臆想。
然而这份混杂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酸涩心情却随着一份医院的急电坠入冰窟。
叔父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对这个消息感到一阵眩晕和茫然,从有记忆以来父母逐渐模糊的印象早已被叔父宽厚的臂膀所取代,他以为还会有很多很多时间,过往精心安排的课程此刻却宛如从未到过他的脑子里一样,像只急得团团转的苍蝇。
排练室的门被推开了。
“月之本,你怎么回事?”逆光中站着抱臂的鼓手,军鼓背带在她肩头勒出深痕,紫色瞳孔里燃着怒意,“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迟到了。你当大家的时间和你这个大少爷一样廉价到可以随便浪费?”
“好啦好啦,月之本同学肯定是有什么紧急情况才会迟到的……月之本同学脸色好差,是不是中暑了?要喝运动饮料吗?”贝斯手从鼓架后探出身子,栗色发梢沾着练习后的薄汗,她伸手去够琴包侧袋,如往常一样做和事佬,然而话音未落就被他那突如其来的一鞠躬打断了。
他的视野开始扭曲,女孩们的声音忽远忽近。
他看见主唱空着的站位,鼻腔里却还残留着消毒水的气味。
“对不起,我——”
他死死盯着深色地板上的拼接痕迹,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丢人现眼的呜咽声。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样尖利的叫声几乎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余光只瞥见从支架滚落的鼓棒,贝斯手捂嘴后退时撞倒了效果器,刹那间所有声音都化作箭矢直刺少年那敏感脆弱的神经。
“你那是什么态度?!会长他一直在等你啊!”
“是不是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你告诉我们好不好,我们会改……”
“……对不起。”他沉下心来,“是我自己的问题。”
对,就是这样。
一切都是我的问题。
所以,只需要憎恨我就好了。
身体比意识更早做出反应,等他回过神时已经冲出排练室,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绿光在泪眼中晕成晃动的光斑。
“呜呜呜……”
既然是个男人的话,就不应该在女孩子面前展现脆弱。
然而。
“元司亲?”
是泉的声音。
“你……怎么了?”
带有试探性的问询。
泉应该也看出来了他和往日不一样的很糟糕的状态吧?
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月之本元司!
不许哭……不许崩溃……
振作起来……振作起来……
振作起来……振作起来……振作起来……
在被对方看到之前就擦干泪水,然后站起来,用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笑容去诉说——“已经没事了”。
然后坦然接受对方的善意,倾听对方这次前来的主要目的。
这样,一切就会完美解决了。
可现实就是,自己已经跪倒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
想要止住泪水,想要强迫自己站起来,可泄洪的大坝冲垮了他最后的防线。
如果日下部没有出现的话……这样不应该出现的想法冒出来以后,精神上的洁癖再一次的对他的内心造成了更多的伤害。
已经记不清最后是怎么离开的了,只记得在便利店狼狈吞咽便当的自己在眼前的一片氤氲中只能刻印下心上人朦胧的影子,也正因如此,他错过了最后一次告白的机会。
“元司亲,我……要去英国了哦。”帝丹中学最耀眼的学生会长这样笑着,他最为心动的、英气的颇具男孩子气的面庞竟也开始模糊起来,“既然夏日祭的演出你不能来的话,那能不能在台下为我们加油呢?”
很快,泉在交代完了这些事情以后,就要离开这里,去做搬家的准备了……说起来自己这种人和泉这种人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吧?明明不太熟,却还是需要被人包容自己的无助,既然这样就更无法说出口了吧?
“……好。”
“那就一言为定咯。”粉色短发反翘着,在暖色灯光映照下覆盖上一层暖洋洋的橙。
但是……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我要做的,要说的,不是这些话,不然怎么对得起大家的努力?
可是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一般,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趴在重症监护室的陪护床边,那充斥着矛盾思维进而过载变得昏昏欲睡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牛肉饭,居然是甜的啊。
……果然还是再等等吧。
在做了半小时的心理准备以后,月之本元司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不行不行,这电话必须打!”他咬了咬牙,试图给自己打气。
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再次悬在拨号键上方,手指按下去的瞬间,他仿佛感觉到现在的自己有着可以用大拇指将在地球上留下痕迹的力量!——可就在即将按下去的瞬间,他又猛地缩回了手。
“啊啊啊!!!!”他抓了抓头发,再次一脸崩溃的在地上滚了起来,连续滚动了几圈以后,他才翻过了身,趴在地上看着手机,“又不是小学生对喜欢的女生告白……”
说一半他自己卡壳了。
怎么会有人那么傻逼连人家性别都认错了还傻乎乎的暗恋那么久啊?!自己当初那傻不愣登不要钱的样子对于对方而言一定是非常困扰的事情吧?怪不得当初在女生那边甚至还有“日下部泉应援会”啊!
突然想到了这一点的元司再次翻了个面,面对天花板,用右手背挡住了自己的双眼思考了起来接下来该怎么处理这个巨大乌龙。
“……傻不傻啊……?”这句话不单单只是对自己刚才一连串行为和耍宝的质问,还是对那层掩埋在内心深处的隐秘情感的困惑。
……
——我,会死。
显而易见的事实。
坚守了不知多少个年月,终于、终于要迎来属于我的终局了么?
我不知道。
等待?能等来的只有衰老。
还有死亡。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茫茫的黄日,无尽的海浪,还有……那期盼已久的答案。
将近几十年对异能力的开发,浇灌着这片土壤中的人类,使其认为自己得天独厚,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世界——
曾经,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只要带领我的士兵们跨越那道近在咫尺的[窄门],我们就能够回到那个魂牵梦萦、未经变迁的故乡。
然而。
我看得见未来,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难以入耳的真相,驱使嫉恨渐增。
……你老了。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在意识到了真相之后,分明样貌上没有任何的改变,一种只有漫长的时间才能带来的疲惫感笼罩了他的面容,而现在的样子,又像是在黄沙里前进的旅人找到了一小处休憩的绿洲。
“也许是吧。像上次这样和你面对面的闲聊,似乎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用怀念的目光把站在身边的部下们尽数收入眼底,最后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回到了不远处的岸边。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原本被吃的生物成为了捕食者,而进食的一方成为了食物……”他如是喃喃自语道,“和权力也很像,不是吗?只要你掌握了它。”
人们都喜欢把“命运”挂在嘴边,毕竟那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但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改变,试着去做点什么吧。
莎菲尔再次见到阿蒂尔兰波的时候,他的脸仿佛又苍白了些许,在即将到来的冬日寒风中摇摇欲坠。如今的天气,倒是正好衬着他这身冬日的装束。
令她稍显意外的是,在这样一副身躯中竟然多了几分生气,甚至于对方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都像是横滨任何一个寻常居民一样——似乎那位森首领对此真的毫无芥蒂,对”接纳”曾经的欧洲间谍格外乐意。
当然,万事万物皆有代价。
作为代价的一环,选择将“拯救”出来的新同族抚养权牢牢攥在手中,自然也需要新的庇护,进而……成为游离在外不断壮大自己势力的“羊之王”的桎梏。
对此无论是魏尔伦还是兰波都心知肚明。
安于现状,一个相当美好的词汇。
但仅限于曾经的顶级谍报员触觉以外的范围。
像是偶然遇见闲谈的好友那般,他这次只带来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或者说……
“这是威胁?”莎菲尔眯着眼,她知道这是趟浑水。
“不,”兰波微笑道,“一个……提醒。”
而你,对此应该很熟悉。他在心里暗自补充道。
“那根本不是‘生者’会有的眼神。那是单纯的、想要将一切全部毁掉的眼神。不同于野兽的本能,他们是怀着‘恨意’而希望做出那些举动的。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像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一个鬼魂(Ghost)。”
道德与理性在现在的时代就是奢侈物,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
所有人都在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定格在旧日的亡灵,他们所要的只有反叛。
并非为了平等,并非为了生存的权利,并非为了更高的使命——叛乱本身就是诉求。
有的人是会对陌生人有莫名其妙的恨意。
“决不妥协”这句话是多少人痛苦地妥协时心中所渴望的。
在看见有人脆弱崩溃,精神受到巨大打击时,他们的即时反应是,推波助澜,像毒蛇一样阴险地注入毒液,几乎像是条件反射——也可能是看到了另一种更好可能的自己于是产生了嫉妒。
那树梢上的月亮但凡听见他们的暗谋,都要唾骂一句:
无耻至极。
夕阳,太阳的余光照在脸上,这一幕幕……
这无能的国度想要利用这一点,而他和他的同伴无疑都很清楚他们要干什么。
“那就来吧。”已然死去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