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下，阖宫各处都在加紧扫洒，宫人宫女往来的声音从卯时起就没断过。这一夜，翟阙过得混沌又模糊，只依稀记得口干时被人喂了些茶水，之后又混混沉沉睡过去，再醒来时，四肢是要断了的烧痛，耳边也没个清静。

殿门前，依稀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

“糊涂东西，这里也是你们能进的？”

“锦兰姑姑息怒，奴婢们只是奉命行事，贵妃娘娘说，洒扫需谨慎，宫里一处都不能落下。”

“宣微殿，皇后娘娘自有决断。陛下也已下旨，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你们若还有旁的话，自去陛下身边的黄公公处说。”

锦兰一说完，就转身开了殿门，干脆利落地将一种宫女拦在了屋外。

听到外头人窸窸窣窣走完，她才转身来到翟阙榻前。

刚刚外头吵闹的动静不小，翟阙睡意早被折腾完，此刻正披着衣服坐在床边发愣。

锦兰是长姐进宫时就跟在她身边的，长姐给家里的信中也提过几笔，翟阙此刻抬眼看着她，果然是宫里资质不浅的人，端着一副沉稳。

“小公子”，锦兰冲他颔首，言简意赅道，“陛下已派专人来宣微殿侍候，皇后娘娘不便来此，娘娘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她将一把短匕首奉到翟阙面前，“娘娘说，想来你进宫时没有带自己的那把，她这把给你留着防身。”

翟阙掩帕咳了两声，将匕首接过放到了枕下，又见她从袖口拿出一枚银针，

“这是奴婢给小公子的。宫中的伎俩不得不防。”

翟阙接过道了谢，“劳烦姑姑告诉长姐，我这里一切都好，让她安心养胎，不必过忧伤了身子。”

锦兰看着他惨白的面色，心下不忍，“陛下近些年性情大变，总是疑神疑鬼。公子千万当心。”

翟阙勉强挤出一个笑，示意她宽心。

那些贵妃身边来的宫人被锦兰骂了回去，她自己也很快告辞。圣人派的人依旧守着殿门，不进来也不与他讲一句废话。

翟阙搬了把鼓凳，踩上踩下，把宣微殿四处的窗子都打开，风从宫墙四面八方汇来，夹杂着别处宫殿的喧闹，房檐四角的檐铃叮当，翟阙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仿佛还闻到了些腊梅幽微的香，他想一定是来自唐莲书案角花瓶的那一枝。

他喘着气平复，擦了擦爬上爬下沁出的汗，心满意足地趴在鼓凳上打了个盹儿。

梦里翟阙突然去了更北的北国，持环刀的身形高大的异族人一刀砍下了汉人军士的头颅，在风雪呼啸的夜晚仰天大笑，随手一掷，将那颗汉人的头颅抛到了他怀里。

翟阙低头看着血肉模糊的断颈，惊叫了声，从长夜里惊醒了。他抬头一看，四周的窗子都已阖上，天色已经大黑，殿里没有一点火光。

城角的钟声袅袅飘来，纱帐低垂着，寂静空荡的宫殿没有一个人，翟阙却莫名感觉到有许多灼灼的目光在追随着他，心中直发毛。

他跌撞着起身去拿火折子，被漫到地上的纱帐绊了一下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双手把他拉倒在榻上。

翟阙跌在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人伸出一条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掰着他的下颌，强势将他转过来，俯身探入他的口中，吸吮着那截软舌。

他被堵住嘴巴呼吸困难直发晕，一只手捶打着眼前的人，空着的手摸索着去够枕下的匕首，抵在那人脖颈前时，他的手腕正被对方松松攥着。

对方居高临下看了眼他手上的东西，才不带什么真情实感地讨饶，

“夫君饶命。”

听到熟悉的声音，翟阙泄了力昏沉地将头埋在他颈间，

“你真是。”

唐莲轻咳了声翻过身把他放到枕上，

“身上脏。”

翟阙嗯了声，又抱住了他的胳膊，嘴里被塞了颗酸甜的蜜饯。他一天没怎么吃东西，舌尖发苦，骤然吃到，自己起身半跪着将他怀里的蜜饯搜刮了个干净。

吃到一半他才想起些什么，望向殿门口，带着些窃喜，趴在唐莲耳边道，

“今日好像不必吃药，现在都没送来。”

他边往口中塞蜜饯，边又不放心地看向门口，生怕有人突然进来。

唐莲伸手摸他的头发，

“嗯。以后都不会有了。”

“为什么？”

昨夜的痛苦他还心有余悸，听到这消息又欣喜又怀疑，“你怎么知道？”

唐莲又从袖口变出枚药丸，

“你先把这个吃了我就告诉你。”

翟阙几乎不带犹豫，吞了他手上的药丸，又伸出舌头给他看，以示自己吃干净了。

唐莲半坐起指尖绕着他垂下来的一缕发尖，恰好叩门声响起，守门的宫人给人开了门，进来位面生的年轻小公公，低眉走至屏风外道，

“请小公子安。奴才受太医院差遣来给您送药。”

翟阙正欲起身，被唐莲拉了一把，摇头道，

“不用管。”

只见那小公公打开锦盒，将药丸藏在了袖口，自顾自道，

“如此小公子服完，奴才就告退了。”

宫人自顾自演了一通就出了门，翟阙不解地看着唐莲，就听对方道，

“送药这差事原本是交给了太医院年资最久的朱太医，他又派给了身边这位李公公。今日正值他休沐，我便去他家中拜访了一下。”

“你使了银钱?”

“算是吧。”

“那他倘若不是个贪财的，使银钱，总归有风险的。”

唐莲伸手摸他的唇面，

“他家中还有位七十老母和兄长侄子，他不爱财，还能不惜他们的命吗？”

唐莲笑了声，“傻孩子。他只能爱财。”

“那刚刚那颗药…”

唐莲疼惜地去摸他的手，“那是师父求神仙真人给你求的灵丹妙药，保佑我们小阙长命百岁的。”

听他这样说，翟阙也不多问，直直往他身边靠，却听唐莲轻轻地嘶了声。

那是难耐的痛苦声，翟阙皱了眉，一言不发地光着脚就去找火折子，微弱的烛火打在他面前，他方才看清，唐莲说身上脏并非托词。

一道刺眼的刀疤自左肩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前胸，胸前血迹已干，所以他方才才闻不到什么血腥气。

唐莲被烛火一照，心虚地将左胳膊往背后藏，被翟阙强硬地拉出来，捧在手里，才发觉他的左手已血肉模糊，小指根处几乎被斩断，仔细看，还能发现隐藏在血肉下的白骨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