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为何单收了窝阔儿部的牛肉?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们多陀部?想当初,是我们多陀部最早支持你们达尔孜部开通商道,与你们共担风险,才打出名号,如今你们背信弃义,必须给我们个说法!”多陀部几人堵在门口,抓着一个账房先生的衣领叫嚣着。
账房先生:“唉,你们缠着我也是没用啊!商道刚换了主事,新人新气象,规矩哪能一成不变?我不过是伙计,夹在中间也是难办呐!”
多陀部几人怒气冲冲:“呵呵,阿绪隆和他那不问事的老子一个德行,换汤不换药,你少他娘的诓诈人!”
隔壁专管皮毛生意的账房先生闻声赶来搭救:“你们多陀部的消息也太不灵通,接手商道的不是阿绪隆啊!是阿绪隆的堂妹,宗珍!人家是窝阔儿部的准孙媳,你们纵是与达尔孜老族长多么深的交情,今后也是没用了!”
多陀部几人听闻,索性将两个账房先生一并按在地上:“达尔孜他老糊涂了,怎会让个女娃子做主!该不会是他早就想甩了我们多陀部,故意先推出个女娃子来,给阿绪隆清扫障碍的吧!”
“你们多陀部的人真是好笑呢!明知是阿绪隆的障碍,为何还指望着他来接手这商道的主事?”账房外站着一名目光灼灼的女子。
两个账房先生被按趴在地上,抬头求告道:“珍主事?快救救我们呐!”
宗珍踏进门槛,朝伏地挣扎着的两人笑着作揖,恭敬地拜了拜:“诶,宗珍我还未拜过两位先生的山头,怎好叫您二位先行了次等大礼?”
多陀部几人松开地上两人,推搡着将宗珍挤到门角:“女娃子,别被人卖了还在这里做戏,叫你阿爷过来分说!”
两个账房先生起身,互相看一眼,都没有上前搭救宗珍的意思,倒像终于有了替罪羊似的,一脸轻松。
“你们难道不知,我宗珍与窝阔儿部已有婚约,偏帮他们难道不该?你们要与我阿爷分说什么,要他老人家为了你们这些外人,罢了自己孙辈们的婚事么?呵呵...你们多陀部凭什么,凭着你们高出别人一倍多的肉价么?”显然此事不可外道,多陀部与账房都吃了一惊,宗珍趁热打铁,挺身继续戏谑道:
“说来道去,还是凭着你们老族长与我阿爷早年那点交情吧,哦,听说你们老族长前年就过世了吧,唉,这点交情,难不成还要爷爷父父子子孙孙的世袭下去?说出去,也不怕草原各部耻笑你们多陀部,祖祖辈辈只会如同吸血的蚂蝗一般寄生在我们达尔孜部?”
宗珍不仅全然不介意账房自作主张,还顺水推舟揽下了此事,倒让旁边两个先生也愣了愣。
多陀部几人则被她这一番话更加激恼:“你...你这女娃子,好歹毒的一张嘴!做生意如此偏帮,简直儿戏!今日就到外面说个明白,让各个山头都出来评评!”
宗珍凛然迎向前一步:“哦?要说偏帮,你们多陀部这么多年的利头也没少赚吧!六年前,烟朝因册封太子而大赦天下,趁着赦令便利,商道往来客商翻了数倍,你们多陀部见有利可图,便仗着阿爷辈的交情,私自将肉价飙涨了五成,我阿爷对此事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年,你们老族长过世,你们竟将肉价又涨了五成,我阿爷是不是又默许了?而今岁大旱之年,你们还舔着脸要再加两成!一而再,再而三,笔笔交易皆有记录,你们可敢与我出去当众晒账?”
多陀部几人回头揪住那打理牛肉生意的账房先生,骂道:“不是说好,不走明账?你们达尔孜部就是这样出尔反尔!”
此事是达尔孜亲自授意账房,就连阿绪隆的父亲,前任商道主事,也未参与其中,宗珍何以知道?那账房先生莫名其妙:“这...我的确...”转头望向宗珍:“珍主事,你...你哪来的账本?”
宗珍:“我只说有记录,何时说过记在了此处明账上?我阿爷答应的事,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多陀部几人放开账房先生,对宗珍嘲笑道:“呵,空口白牙,你如何晒账?”
宗珍走到门前,笃定道:“我自是有根有据才算得出,只看你们敢不敢与我出去分说了!”
多陀部几人互相对望,嘀嘀咕咕:不论真假,她手中定是已有了什么把柄,此事若被捅破,多陀部在别驿便如过街老鼠,就连肉品之外的其它生意也要受到连累,倒是不值当。
宗珍催促道:“你们莫不是怕了我一个女娃子?”
多陀部几人想了想:“呵呵,女娃子,你如此做事,就不怕连累你阿爷?这条商道之所以名扬草原,全是因着你阿爷做生意公道的名声,你这样揭短,可有你阿爷的准许?”
宗珍笑笑:“草原上谁人不知,我阿爷是被先可汗贬斥至此,哪敢提什么名声?大家为了利头而来,谁也不必嫌弃谁,请吧!”说罢,挥手朝向门外请出。
多陀部的几人踟蹰不前,打起了退堂鼓,但又不想丢了脸面,一时僵持在门前。
宗珍叹了口气:“今岁大旱,又逢星海内乱,商道凋敝,是人尽皆知的事。肉品进多出少,积货已久,本不该再多余收购,此时你们还企图高价强塞,岂不痴人说梦?若你们肯将牛肉的报价低于窝阔儿部,看在多年合作的份上,我们或许还有的商量。”
多陀部:“你这是要我们倒退回六年前的价格!”
宗珍却还不满意,摇了摇头:“诶,六年前正是商道大旺之时,而今商道所面临的困局,却与我阿爷初开张时无二啊...何不效仿你们老族长当年所为?”
多陀部已然气愤:“怎么,还想我们半卖半送?你们达尔孜部,别逼人太甚!”
宗珍:“呵呵,多陀老族长当年何其高瞻远瞩,而他的后辈却如此鼠目寸光。”
“你!当年...当年可没有窝阔儿!”多陀部几人不想一日之间,竟要被打回原形。
宗珍背过手:“若多陀部拿得出诚意,我便包了你们今冬的牛肉,独一份。”
多陀部几人面面相觑:
“这些年好不容易涨上去的价格,怎么能前功尽弃?”
“可今冬若出不了货,到了春天,便再也囤不住了...回去怎么跟族人交代?”
“是啊,老族长也不是没做过,总好过颗粒无收啊!若我们什么都不做,倒被窝阔儿部的占了先,日后他们成了亲,我们多陀部恐再无翻身了。”
“谁知她这位子能坐到几时,若一时半刻,我们岂不是着了道?”
宗珍:“还没商量好?唉,我已经有些后悔,今冬实在不宜再囤牛肉啊...”
听说她要截止今冬的进货,多陀部几人急忙上前道:“我等并不是鼠目寸光之辈!今日事大,你说话可算得了数?如此杀价,总归要让你阿爷达尔孜为你做上一保!”
宗珍:“也罢,不过,我要先拜完了八方山头,才能去见阿爷呐,你们且回去等着吧。”
唯恐夜长梦多再生变化,多陀部几人不肯再等:“呵呵,你想反悔此事?没门!现在就办!”
专营肉品的账房先生眼见形势倒转,有利于此间生意,态度大变,拉上另一位账房,积极上前支应道:“珍主事,老朽二人在此间经营多年,也算有几分薄面,不如由我二人为您引路拜山,既顺当,又快捷。”转头打点安抚多陀部的:“你们至少也该信我们这些老家伙,在此安坐,稍候便回来接你们。”
宗珍此番处理,既没有戳破账房先生的小算盘,又顺势而为解决了大患,倒是赢得了一回人心。有了两位老先生在旁帮衬圆说,八方拜山之仪,果然顺利许多。
......
主事厅内。
一人正被两名族人反扣住双臂,擒拿在阿爷面前。
宗珍与账房先生领着几个多陀部的商人入内,匆匆一瞥,心道:他这是问阿爷张口要了多少嫁妆,才将阿爷气成这般?看他模样也算端正,没想到果真如阿娘所说,竟是个趋利之人?
阿爷忍下怒火,朝旁挥挥手,那人便被架着推到厅后。
账房先生先交上一份文书,是新拟的草约,达尔孜接过,仍带着方才的愠色,边看边问宗珍:“八方山头都拜过了?”
宗珍回道:“遵阿爷的嘱,已经一一拜过了。各位先生喝了宗珍孝敬的奶饼子茶,都匀出了一把账房钥匙,宗珍知道,这背后都是阿爷的照顾。”
这孙女并不是自己嘱意的人选,今日这一出,原也是他吩咐账房故意惹出来,好让宗珍自己知难而退的。可谁想,她竟搞定了多陀部这群蚂蝗一般的吸血虫,就连眼前这账房先生也帮她打点,倒叫他有些难办。因此,虽然宗珍言语乖巧,达尔孜仍面无表情,放下草约,抬头问多陀部几人:“涨价走不了明账,降价也是走不了的,你们可明白此间利害?”
特价乱市,多陀部几人多年受益,自然明白,回道:“对外自是照旧闭口不说。”
达尔孜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枚方印,在草约上盖下,然后唤宗珍上前:“此枚方印,阿爷便交给你了。”
有了八把钥匙和这枚方印,宗珍便是名副其实的商道主事了。
多陀部几人互望,再无疑虑,跟随账房先生一同告辞离去。
宗珍收好一应,跪拜道:“宗珍定不负阿爷厚望!”
达尔孜甩了甩袖子,走到她身前,却并不叫她起来,仍余愠气:“你怎知多陀部的事,又哪来的什么账本?”
宗珍低头道:“先前阿绪隆为了饲养雪狼,曾让我和宗烈向窖所调取过不少肉品,自然都要记入窖所的进出货流水册,那水册上并无金额,只记着历年各部的牛羊肉进出窖所的数目,所以并不难调取。只要有心,便能看出多陀部的肉品连年滞销,这大约也是令其他部开心的事,所以并无人细究,但这显然不合我们商道的经营,多陀部每年都有这么多滞销的肉品,早该停购了才是,可那水册上年年不落,甚至滞销越来越大。又加之,窖所近年并未扩容,也并无填埋之举,这数年滞销的肉品是如何处置的?今日拜山,见到多陀部几人对账房先生颐指气使,我便大胆猜测,窖所其实并未有那么多进货,许是为了配合帐房多做些成本,填补什么亏空用的。能靠数量稀释的,必然是价格,我便大概推得出...也料他们多陀部是不敢真与我对峙的...”
达尔孜深吸一口气:“这么说,你翻阅了窖所数年的流水册?”
商道对账册一向看得慎重,宗珍连忙解释道:“阿爷,我问过窖所的管事,这册子不过是为了录货所用,是可供人调看核对的...各部商人今日你来明日他来的,三五日的也看不出什么价值来,所以便少有人认真翻看,更不会有人调看历年流水,只有我闲来无事...”
达尔孜想了想,收了愠气:“起来吧。以后,窖所这流水册子也该上锁了。”
宗珍起身,悄悄抬眼看了看阿爷的脸色比方才稍好些,庆幸先前处处留意,否则今日恐怕就要栽在此事上。明知这是自己与阿爷之间的较量,因此即使赢一回,也不敢大意。
达尔孜:“今日过后,窝阔儿部定会来寻你的麻烦,你打算如何应对?”
宗珍:“历年都是多陀部的肉品占大头,窝阔儿部本没什么可争的,今岁突然得势,不过是仗着与我的亲事罢了...阿爷原先将我指亲给窝阔儿部,也是为了扶持他们,以制衡多陀部连年的得寸进尺,可如今多陀部已经妥协,也就不必...”
达尔孜:“你休想毁亲。这位置是你从阿绪隆手中夺来的,难道他的亲事,也要被你毁掉?!”
宗珍心底失落不已,即便自己再有能耐,在阿爷心底却始终是她强取豪夺似的,难道为了制衡多陀部,为了阿绪隆娶妻立业,她就活该被牺牲?手握钥匙与方印,宗珍打算拼一把:“阿爷,你心中嫌弃宗珍,到底因为我是女子,还是因为我阿爹之死?若因我是女子,我此生甘愿不嫁,老死这条商道之上!若因我阿爹,难道他不是替阿爷受过,阿爷面对我们孤儿寡母,难道问心无愧!”
达尔孜猛拍桌子,骂道:“和你阿爹一样不识好歹!今年大旱,河道渐缩,竟至改道,窝阔儿部从此有了河流,在草原上便是下一个升起的太阳,阿爷为你长远计,倒成了害你?”
宗珍:“那阿爷为何要用我为阿绪隆换亲?!”
达尔孜对此事无可辩解:谁叫阿绪隆偏巧看上了其阿娘部族内一名艳丽的女子,而那女子偏巧早已与窝阔儿部族长之子定有亲事,阿绪隆的阿娘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才让窝阔儿部松了口,答应了换亲一事。为让阿绪隆专心接手商道,亲事上自然不能分神,且他若娶了母族的女子,也必然能获其母族的助力,也是划算,因此达尔孜并未阻拦他母子二人,并顺水推舟为宗珍换了这桩亲事,心里盘算着既对宗珍有利,也对商道拉拢窝阔儿有利,简直一举多得。达尔孜心里始终是打着几套算盘的,原以为对大家都好的事,怎奈阿绪隆这糊涂蛋坏了事,以至全都乱了套。
宗珍见阿爷无从解释,负气道:“我宁可嫁给那姓隋的外邦人,也不愿为阿绪隆做垫脚石!”
达尔孜:“你!事情虽是因阿绪隆而起,却不全是为了阿绪隆,何况你们终归是兄妹,日后要互相照应...”
宗珍:“宗珍此生,只有一个兄长,便是我阿哥宗绰,阿爷若想安排兄长照应,何不将我阿哥唤回!”
扯到宗绰,便是另一桩官司,达尔孜气愤中,也掺杂着少许亏欠之心,索性不解释,态度松软下来,近似劝哄:“你今日谈定了多陀部这桩生意,窝阔儿部自然心气不顺,这婚事也难成了,罢了,你若实在不想,阿爷为你另寻...但那姓隋的贪财重利,绝非良配,他对你的救命之恩,我想办法打发他就是。”
宗珍软硬兼施,没想到阿爷竟然松动,但只怕今日之后,阿绪隆心中不服,又居中作梗,阿爷未必不会反悔,这隋云生是阿娘留给自己的一张好牌,倒是该暂且留住,遂委屈道:“阿爷,他对我毕竟有救命之恩,不如交给我打发...今日拜山,粮、布、盐、铁四位先生都出自星海,且苦久无通路,这隋云生自称庞显军中新任督军的亲信,必然有用,我或可从他身上入手。”
达尔孜:“罢了,窝阔儿部若来为难,他或可替你挡灾。只是这人口无遮拦,你最好先想办法封住他那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