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多喜眯起眼睛一笑,准备拂衣而去,忽见那妖花将枝叶搭在岸边,异变的花藤从水里伸出来,带着黏腻腻、湿漉漉的触感,飞速缠上他的脚踝。
不好!
这怪物接连克化数位修士的血肉,食髓知味,吞下俞又元没多久,转头又盯上了他。
真是贪得无厌,吃这么多还不够,也不怕被噎着。
谈多喜心里暗骂,向前趔趄几步,挣开藤蔓拔腿便往外跑,连头也不敢回,听身后水声沥沥,嘶吼不断,想花妖竟追上了岸,更是大惊失色。
他脚下不停,出了洞口后,一边从胸前拽出浑身僵直的蛇童子,一边吁吁喘气儿道:“小东西,待会儿你去把它引开!”
“……”
蛇童子惊得蛇口大张,把眼睛一闭,舌头一吐,肚皮翻身朝上,整个儿冰凉凉、硬邦邦,浑然一副死相。
谈多喜气极,摇了两摇,拿食指碰着蛇头道:“别装死,我要是出什么事,你也活不成。”
说罢抬起手,作势要把它甩出去,蛇童子见状飞速往上一盘,拿尾巴勾缠他的指节,死皮赖脸地攀扯。
因和这小畜生较劲儿,谈多喜步子缓了缓,略有些分神,哪想正是这一下,便被那妖孽趁机追上,紧紧绞住小腿!
“啊——”
伴随一声痛呼,他踉跄摔倒,匍匐在一片低矮的野花上,身子被花妖飞速往后拉拽,磨得肌肤刺痛不已。
危险!
眼见就要没入那偾张的血口,谈多喜咬紧牙关,“唰”一下将凌天带绑在一株枯树上,堪堪停在距离花妖利齿仅有几寸的地方。
一人一妖均是一愣。
“啪嗒、啪嗒——”
腥臭的气息劈头盖脸,熏得人痛不欲生,谈多喜睁大双眸,眼见泛着血丝和碎肉的口涎滴下,落到自个儿发上甚至唇边,登时恶心得放声大叫。
“轰!”
伴随着他的尖叫,根茎破土,泥沙飞荡,花妖嘶吼声再起,这一次,它可怖的血盆大口清晰没入视线,离得更是前所未有的近——
濒死的恐惧袭来,谈多喜全身痉挛不止,衣衫被冷汗浸透,整个儿头晕眼花、心跳如雷。
却听短笛声起,音浪急促凛冽,夹裹风声而来,迅速将那犹如手足的枝蔓钉死在地上!
是商家家传的八音凝形一式,虽使得很糙,但用来救命足矣。
谈多喜收回法器,翻身起跃,灰头土脸地继续往花毒里冲,身后一个声音气恼道:“本姑娘救了你,你连句谢谢都没有吗?”
“……”
“谈多喜,我在和你说话呢!”
“你小声点,我听见了。它还在追呢,先赶紧逃罢——”
浸毒过久,铃兰花糜,商尤芙服下一颗固元丹,咕哝道:“呵,没良心的东西,再多管闲事我就是狗。”便也跟着往圈里去了。
说来谁能不恼?
她看出俞又元对谈多喜居心不良,在毒圈没了一半时,孤身追进毒里,可称得上一句义无反顾了。
无涯潭边不见人影,商尤芙无奈返程,紧赶慢赶回到内围,气儿都还没喘匀,却发现俞又元拽着谈多喜的头发,正胁迫人往一隐秘的地方而去。
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跟了来,竟凑巧救下差点儿命丧花妖之口的谈多喜,可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连道个谢都不肯。
前方是一条岔路。
商尤芙剜他一眼,径直选了另一边,显是要同人分道扬镳。
谈多喜本已踏上左边那条道,见到这样的举动,竟改了主意,腆着脸和她一道。
误以为他靠过来是准备示好,商尤芙眼睛一斜,拉长声气儿道:“哟,现在学会识相了?晚了,我不接受。”
“识相?蠢货,要不是你撺掇他们偷我的衣裳,我何苦狼狈至此?不找你秋后算账你就该谢天谢地,还想让我感激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你——”
商尤芙气得手脚筛糠,脸色都青绿了,可她做过的事有一出是一出,绝无可能不认,想辩驳都发不出个响,只涨红了脸,转头道,“喂,我问你,俞又元呢?”
浮荡的花雾里,她看不清谈多喜的表情,只隐约见到被各种残花包裹,随动作摆动着的,空蒙的衣襟。
下一瞬,她那双听觉灵敏的耳朵里,传来对方讥诮又放荡的笑,随后便是自嗓子眼里挤出的,无比天真又无比歹毒的话语:
“喏,喂后面那朵花了,骨头就落在无涯潭边上,你要不要再做一回好人,趁热给他收尸啊?”
商尤芙锁着眉头:“他、他若欺负了你,你让他断手断脚,怎么都好,也罪不至死……”
谈多喜难辨前路,跑得有些吃力,忍着嗓子眼里“嗬嗬”的气声,说:“在我看来,他就是该死。任何欺我辱我的人,只要我想,只要我能,我就一定会报复!”
“欺我一分,我还十分,辱我一次,我还十次。若千刀万剐还解不了恨,那就再挫骨扬灰,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商尤芙因他话里的逻辑愣了一瞬,只觉凉意从脚底一直窜到头顶,下意识道:“你的心比石头还要冷。”
想起围在谈多喜身边的那些男修,想起受‘她’冷待萎靡不振的未婚夫,还想起爱慕‘她’的耿长业和俞又元的下场,不禁暗中感叹:
未对谈多喜动真心倒还好,真动了心的,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样绝代风华的美人,这样恶毒如蛇蝎的美人,终究是男儿躲也躲不开的浩劫。
若说最初商尤芙厌恶谈多喜,是因为他的矫揉造作,惺惺作态,这时倒莫名有了几分转变。
她忌惮谈多喜那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观念,却又矛盾地被吸引,滋生出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崇拜。
是啊。
谈多喜和她所仰慕的族兄简直是同一类人,一样的冷血无情,唯爱他们自己。
难怪她的心竟又“砰砰”地跳起来。
难怪。
听见商尤芙发自内心的评价,谈多喜沉默半晌,突然捂着脸,前仰后合,放声大笑。
他的笑声少了平时刻意的温柔,多了些带着锋芒的坚定,说:“你不该这样的。”
“称不上什么大好人,坏又坏得不够彻底,不上不下,丢不开良知、抛不开人性,却也做不到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为难自己不说,日后也必遭报应。”
这绝不是什么好话,商尤芙听完,竟罕见地未同他计较:“谈多喜,你专程赖在我身边不走,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不一块儿走,那妖怪有一半的几率会追我,可如果两人一起,只要我跑在你前面,先死的就不会是我。”
“……”
二人彻底放开手去较量,不知过了多久,待赶路赶得有气无力,再也跑不动一步时,商尤芙咽下溢出喉咙的血丝,声音沙哑地道:“放心,我绝不会输给你。”
……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她’好端端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说你不知道?”
谈明允拽住那男修的衣襟,双目煞气毕现,手中薄刀抵着他的脖颈,刀锋赫然见血。
“我真不知道,蔺兄弟把‘她’带过来后,我囫囵瞥了几眼,再没去招惹。再说了,不是我出的主意,那探灵索也不是我使的,就算要替谈多喜出气,也该是其他两个,找我做什么!”
竟如此厚颜无耻。
明允死死盯着他,脸色渐渐发红,满腔怒火遏制不住,眸子里尽是狠戾。
被牢牢压制的男修心惊肉跳,这才慌了神,谢来芳提剑将他们分开,劝道:“谈公子你先冷静——”
谈明允哪里听得进这些,一想到谈多喜下落不明,不知要受什么欺负遭什么难,他的心肝儿就好似活生生被人挖了一块,痛得个死去活来。
他伸手卸掉他的下巴,将其搡倒在地,又刀出寒光,冲着手脚便去,骇得对方流着口涎大叫:“俞又元……对,一定是俞又元把‘她’带走了!他之前就、咳咳、就偷了谈姑娘的衣物自——”
话未抖落完,铜钱线和着一道黄符拍过来,重重把人击晕。
蔺开阳道:“他们不可能长时间在花毒中逗留,这小境界里不受影响的地方我标记了四处,挨个儿找罢,或许还来得及。”
谈明允脸色阴沉沉,不再看那摊成烂泥似的人,反倒朝蔺开阳投去冷眼,心底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快。
他一气谈多喜不叫自己撑腰,反提溜个外人来瞎操心,二气蔺开阳那副口吻,怎么,难道他和谈多喜很相熟么?
明明谈多喜那么讨厌他。
可转念一想,谈多喜无疑光溜溜和人打过照面儿,更加气冲脑门儿,遍身不是滋味。
呵。
又能如何,又要如何?
在这节骨眼儿上,先找到谈多喜要紧。纵然烦躁至极,还尚未到失了理智的地步。
明允将拳头攥得嘎吱直响,忍着酸受着怒勉强点头,正要同对方商议如何分头排查,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震动,一个心心念念的声音高喊道:
“允弟,快来接我!”
“我、咳咳,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
嗬!
谈明允提刀一挡,若不是眼疾手快,好险没挡住那所谓的“好东西”。
可真是一份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