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元宗,灵川峰。
山顶上,一棵歪脖子树长在悬崖边缘,身着深蓝色长袍的年轻男人坐在树杈上,一条腿撑起,一条腿悬空着晃悠。
“唉——”
景宁抬头,透过指缝看着阳光,唉声叹气。
醒来之前,他将自己的所有献祭给了心魔,本以为那会是终局,谁能想到再次睁开眼却回到了两百年前。
他二十五岁的时候。
二十五岁的景宁,他的人生分成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他失去了痛苦和妹妹,人生崩坏,心怀痛苦满腹仇恨;
第二个阶段,他被师父带进归元宗,化身修炼机器,短短十年就从入门突破到元婴初期,力压一众天才子弟,然后,报仇雪恨;
第三个阶段,人生仿佛和他开了个玩笑,所谓仇恨的罪魁祸首实则是他自己,他将仇人引进家门,付出代价的却是他的父母和妹妹。
报什么仇雪什么恨,在心魔疯狂又尖锐的言语刺激下,他放弃了自己的身体,任由心魔占领,让自己堕入黑暗深渊。
师父将他拉了起来,驱走压制心魔,却挽救不了破碎的道心。
他的修为跌至金丹初期,甚至金丹破碎。
不仅如此,半死不活的他死活不愿意接受师父的治疗,偷偷跑下山,任由自己自生自灭。
而景宁,重生在放逐自我之前,现在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重新回到这个时期,回首过往,景宁只觉得尴尬,尴尬到面容扭曲。
“我说你差不多得了,逆转时空,多少人领悟不到的天道法则。”识海里幽幽传来一句话。
这是他的心魔景夜舟。
生死至交一起回来了,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吧。
“唉————”
景宁不为所动,甚至更嚣张地长叹一声。
如果有身体,景夜舟额角青筋肯定直冒,他咬牙切齿。
“别逼我把你拖进识海揍你。”
听出暗含的不耐,景宁闭嘴,回想起上一世临死前的祈愿,小心翼翼问:“上一世,修真界怎么样了?”
沉默半响,景夜舟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呦,你还知道问啊?”
此方世界分为人界,修真界,以及魔界。
上一世,魔族不知不觉突破封印结界,入侵修真界,生死存亡危机之时,景宁先斩后奏将自己献祭给景夜舟,让他实力大增,希望他可以潜入魔族,将他们带回魔界。
结果如何对景宁很重要,他腆着脸等待回复。
虽然阴阳怪气,但停顿了一会之后,景夜舟还是说了。
“放心,没死绝,魔族都被封印回魔界了。”
景宁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他张了张口,还想问问他的后续,可想起自己的自作主张先斩后奏,终究理亏,内心怂了,不敢再问。
而一直等待的景夜舟却始终等不来自己想要的提问,也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不知哪里惹到他的景宁好好反思了一下,最终决定先转移话题。
“你说,我们怎么会回到过去?”
“谁知道呢?时空法则可没那么容易领悟。”景夜舟语气莫名。
景宁皱眉,仿佛嗅到了什么气息,但很快,他就将其抛之脑后。
因为,他发现了更值得他关注的信息。
对着空气说话太傻,所以他内视了识海,却发现原本一团黑雾的景夜舟如今有了魂体。
少年面容青涩,臭着脸,和年少的他五官一模一样,带给人的感觉却格外不同。
他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脸,被景夜舟拍开手。
“你干嘛?”
下移的手顺势整了整他的衣领,魂体的景夜舟穿着白色浮光长袍,衣服上绣着金色花纹,在光线照耀下熠熠生辉。
景宁愣怔,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深蓝色长袍,喃喃道:“你的魂体和你的爱好还真是一模一样。”
前世换景夜舟用身体的时候,也是喜欢穿亮色系的长袍,明明是心魔,看起来却比自己这个本体还要正派。
被他一提醒,景夜舟也发现了自身的变化,却仍然臭着脸,像是意料之中。
景宁却很振奋,回到尴尬时期的丧气一扫而空,兴致勃勃。
“你先试试能不能出来。”
前世心魔没有魂体,无法离开他的身体、他的识海,哪怕遇见了天赋样貌很不错的身体,也没法进行夺舍,两人只能共享身体。
可现在不同了!
景夜舟从识海飘了出来,第一次面对面,两人都有些新奇。
景宁试着戳他的脸,却穿过空气,有些失望。
“切,我还以为能碰到呢。”
景夜舟嘴角提了提,还没来得及说话,景宁打气的声音响起。
“没关系,我们想办法重塑身体,再不行,就找个看得过去的夺舍。”
景宁眨了眨眼,道:“当然啦,新的身体肯定比不上我的。”
景夜舟翻了个白眼:“去你的。”
两人插科打诨了一会,景夜舟突发奇想:“我现在有魂体了,你回识海,让我操控身体试试。”
“我不。”
丹田内金丹破碎的剧痛绵绵传来,景宁下意识拒绝了,酷酷道:“我献祭之后你用了那么久,我还没回本呢。”
拙劣的小伎俩,景夜舟冷哼一声,不给就不给。
两人一同站在悬崖边上,享受微风的轻拂,在过去魔族攻占修真界的那段时间里,他们鲜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候。
现在回想起来,又累又恶心,还无望。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喘息声,景宁还没来得及说话,景夜舟就自觉回到了识海。
过了好一会,喘息声的主人终于出现在景宁的视线范围,那是舟浮峰的杂役弟子,师父专门吩咐照顾他的。
只可惜,前世他还没被照顾到,就狼狈地躲下了山。
他跑过山坡,在距离景宁十步之外停下,撑着腿,费力喘息。
杂役弟子大多在外门,天赋较差,大概一辈子就只能在练气筑基徘徊,运气好点遇见机缘,或许能突破到金丹期。
因此,为了赚取更多灵石,大多数外门弟子会转杂役,负责各峰的日常杂务。
“景师兄,原来你在这里,我,我……”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前几天,灵川峰莫名封闭,他被掌门带到这里,说是要照顾景师兄。
在见到人之前,他还纳闷,景师兄是什么人,天赋卓绝,进入修真界仅仅十年就成长到了元婴初期,更是在不久前的内门大比越阶胜过了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元婴中期的何锦师兄。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需要他照顾?
但在见到景师兄浑身血污,双目无神躺在床上时,发现他道心破碎、修为下跌时,固有印象迅速被打破,他的行为举止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哪点刺激到景师兄。
谁都知道,修真界强者为尊,道心破碎的修士想要重修难于登天,这对于习惯是强者的景师兄无疑是一场灾难。
因此,在发现他人不见时自己才会如此惊慌。
见到陌生的人,景宁维持两百年前的拒人千里之外。
他背着双手,眉眼下压,纤长如鸦羽的睫毛在眼睑落下小片阴影。
“有事?”
找到人,危险的示警已经停下,他犹疑了一会,小心翼翼道:“景师兄不若回去修养?”
明明昨日还半死不活躺床上,心如死灰,现在却悠然在这看赏景。
骤然转变的态度让他忍不住心慌。
空气沉默了一会,低哑的声音响起:“不必。你回去吧,我独自待会。”
杂役弟子嘴巴张张合合,最终离去。
打扰的人离开,景夜舟依旧待在识海中不语。
过不久,远空一道细微光芒飞速朝景宁飞来,在他面前停下。
景宁接下传讯符,清冷的女声响起。
“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来舟浮峰一趟。”
久违听到师父的声音,景宁脑子空白了一瞬,不知作何反应。
既为现在,又为两百年后。
他辜负了师父的期望和栽培,甚至在师父带领归元宗抵御魔族,不惜战死时不见踪影。
说话一向平淡中暗含刻薄嘲讽的景夜舟,此刻声音难得轻柔。
“去吧。”
景宁手指依旧捏着,哪怕传讯符早已化为流光。
他喉咙艰涩,仿佛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难以呼吸,也无法说话。
最终,他点了点头。
也许是近乡情怯,明明灵川峰和舟浮峰很近,御剑飞行不过一眨眼的距离,他却偏偏磨蹭了一刻钟。
站在熟悉的内堂,身着青衣、一头青丝只用发带简单高束、面容淡雅的年轻女子低敛眉眼,手捏杯盖,慢条斯理地拨弄旋转上浮的茶叶。
说实话,别说来舟浮峰,他能出灵川峰居所的门就已经出乎她的意料了。
三天前,景宁留在宗门的魂灯忽然发出了危险示警,却没有触发她留在他身上的那抹神识。
等她沿着气息找到景宁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被心魔占据了。
任易风万万没想到,她寄予厚望的徒弟竟然会败在小小的心魔劫上。
但一切都还来得及,她将心魔驱赶回识海,让景宁重新回归本体,但此时的他早已修为大跌,金丹破碎。
不得已,她只能暂时将人带回灵川峰,自己外出收集修补金丹所需的丹药灵草。
在这段空白的时间,前世的景宁选择逃离归元宗,自生自灭。
修为继续下跌也好,金丹彻底破碎也好,如果能彻底死去,那就最好!
他就像一滩烂泥,放纵自己沉进沼泽里,只有身体在心魔主导时,才会奋力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