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白色奥迪A4小轿停在路边,车门都还没关上,乐倚云定格在车门后。
司机忠叔手里提着两袋东西,顺着乐倚云的目光望去,也愣在原地。
乐倚云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粤剧名伶。这些年保养的很好,娴静端庄,快五十了,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十。
她今晚穿着一件月白色刺绣长裙,披着一件黑绒小披风,忽明忽暗的路灯落在她身上,她自身的清冷气质,反而如月光。
九年没见,忠叔上来就拍了拍他肩膀,感叹地夸道:“果然啊,看别人养儿子就是长得快,你看看,真的长大了,有模有样的,整个人的气质都不同了...”
然后上下打量了陈彦琛好几圈,目光最后留在他一头银发上,又拍了拍他肩膀,意犹未尽地点点头:“这些年一个人在那边,挺辛苦的吧,白头发比你忠叔我都多了。”
陈彦琛:“......”
忠叔回头对乐倚云感叹:"太太啊,以前都不觉得,现在长大了再看,真的有陈先生年轻时候的气质。陈先生..."
听到提起陈华谦,乐倚云脸色蓦地沉了下去,余光不为人意地扫了陈彦琛一下,又对忠叔莞尔:"忠叔你也忙一天了,赶紧回家吧,不然嫂子该担心了。"
忠叔离开后,乐倚云才仔细看向陈彦琛,二人在晦暗的路灯下对视良久,乐倚云的眼里分明有些发红。
她笑笑,本来只是想轻轻拍一拍自己儿子的手臂,但很奇怪,这手不过就是落在自己儿子手臂上,就好像再摘不下来了。
乐倚云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容,却一点一点地低下头,泪水落在地上,谁也看不到。
但陈彦琛分明能感觉到乐倚云握着自己手臂的手一点一点地用力。
他心里叹了口气,强行挂上笑容:"妈,这么晚才回来?"
乐倚云咽了下口水,抬头微笑,边去开门边说:"是,医院的事情晚了。先进屋再说吧,别傻站在门口了。"
其实陈彦琛跟乐倚云之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吵过架,就算陈彦琛最叛逆那几年,他都没有跟乐倚云吵过一个字。
不是他不想吵,有的时候他甚至想像别的母子一样痛痛快快地吵一架,然后一觉睡醒,就像黑板字一样抹掉。
但是乐倚云从来不吵也不闹,甚至陈念琛犯了大错,乐倚云也只会柔声细语地劝导。
当年姓杨的那边无数次上门无理取闹,乐倚云都只会一直在屋里,安安静静地做着刺绣,不悲不喜,不争不抢。
好像隔着一扇趟拢门就什么都隔开了。
陈彦琛一直觉得,自己的母亲乐倚云,真的就好像是天上的一块云。有风的时候很轻很轻,无风的时候反而很沉重。
家里应该是修葺翻新过的,除去那几套还酸枝梨花家私,家里大大小小的家电都换新了。
乐倚云放下钥匙,说:"前几天我让沈姨将你原来的房间收拾好了,干净衣服也准备好了。你要是累了,就先去洗澡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起来再说,东西放着,明天沈姨再收拾就是。"
陈彦琛心里比谁都清楚,累的又怎么只是他。他点点头,转身就要上二楼。
"啊,对了..."
陈彦琛闻声转身,刚好看到乐倚云想拉住他手臂的手尴尬地放下。
陈彦琛:"怎么了?"
乐倚云指了指厨房,挤出一个笑容:"我今天特意让沈姨煲了你小时候最喜欢的莲藕绿豆汤,你要是还有胃口,我热一下,给你倒一碗?"
陈彦琛点点头:"好,谢谢,麻烦了。"
其实也不怎么有胃口,只是本来就生疏了,没必要雪上加霜。一碗汤而已。
家里几乎也没怎么变化,那盏西洋水晶吊灯还是不太明亮的吊灯,旋木梯还是那会咯吱咯吱作响的旋木梯。
就是因为好像什么都没变,陈彦琛在旋木梯走到一半的时候往下看,仿佛还能看到从前那两个小男孩在客厅的长椅上挨着哈哈笑着看电视,在客厅里追逐,在花园里玩水。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变。但其实什么都变了。
就好像眨一眨眼,客厅里也只剩下那套酸枝长椅茶几,一台崭新的电视,孤零零,冷清清。
陈彦琛走进房间开灯的瞬间,心里悬挂着的垂摆,好像被人用力地撞了一下。
房门正对的墙壁上挂满了相册照片。
最中间的那一幅,是他十二岁那年跟梁仲曦在一间上世纪八十年代开的家族相馆里拍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二人都穿着黑白西装,打着一样的蝴蝶领带,梁仲曦比陈彦琛高出半个头,两人都笑得灿烂。
如果没有记错,十年前两人出国之后,就再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陈彦琛在浴室将灯光调到最亮,脱了衣服后进了淋浴间,将水温稍微调高,打开花洒。
热水澡本来应该是很解压的,可是陈彦琛任由花洒的热水对着自己的脸冲洗着的时候,闭着眼,脑海中都是梁仲曦。
是梁仲曦在自己面前转头时自己的心跳,是自己搂住梁仲曦的腰时手中的温暖。
也是六年前梁仲曦的转身离开。
今晚的梁仲曦,该很庆幸,六年前离开的时候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吧。
布鲁克林那个圣诞的那场雪,一直下了六年。
那个圣诞,短短二十四小时,两个人,好像把一生都过完了。
上床,吵架,乞求,求和,最后分开。
那年陈彦琛20岁,梁仲曦22岁。梁仲曦刚毕业。
那个圣诞的前一晚,平安夜,陈彦琛本来说好要跟梁仲曦一起去长岛倒数的,结果那晚12点都过了,梁仲曦是在曼哈顿一个地下酒吧里找到醉醺醺的陈彦琛。
梁仲曦找到他的时候,陈彦琛正跟杜嘉黎一起放肆地喝着酒,还搂着几位金发碧眼的小帅哥,桌面上的东西乱七八糟。
梁仲曦要带走陈彦琛的时候,陈彦琛还发脾气推开梁仲曦。那几位金发碧眼的小帅哥不知道梁仲曦是谁,还以为是来找茬儿的,差点打了他一顿。
是杜嘉黎即时解释清楚,才免去了平安夜里一场血光之灾。
梁仲曦当时一肚子火,对着已经将近不省人事陈彦琛发不出来,直接将杜嘉黎骂了一通狗血淋头。
后来回到公寓,梁仲曦将烂泥似的陈彦琛扔到床上时,陈彦琛忽然扣住他的手,用力一扯,将他一把搂到自己身上。
陈彦琛疯狗似的一边脱着自己的衣服一边强硬地亲吻他,梁仲曦本来是将他推开的。
但是陈彦琛忽然开口大骂,“当年是谁他妈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明明是闭着眼的,可是骂着骂着,泪水就流下来了。陈彦琛这点泪水流在了梁仲曦心里,不仅咸,还疼。
梁仲曦一句话都没说,脱了衣服就抱着他亲上去。
陈彦琛一直没有睁开眼,一边亲,一边扯开梁仲曦的皮带,一边喃喃不清地说:"梁仲曦,你他妈答应过我的,你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的。"
那晚陈彦琛哭了很久,一边做一边流泪。好像有几滴是梁仲曦的。
事后陈彦琛就酒醒了。
他睁开眼的时候,梁仲曦正光着上半身,站在落地窗边,手垂在身边,食指和中指间夹着只剩一半的香烟。
梁仲曦眺望着窗外茫茫落下的白雪,月光朦胧不清,夹杂在白雪中落下,覆盖在这繁华且孤寂的城市。
陈彦琛平躺着望着天花板:"我跟你回去。"
梁仲曦皱眉深吸一口,抖下烟灰,滚了滚喉结:"大小姐,你大学还没毕业啊..."
"那你再陪我一年。"
梁仲曦忍着气沉声:"我家里现在什么状况你不是不知道。"
梁仲曦将烟摁熄:“你再睡会儿,我去收拾东西...”
陈彦琛忽然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朝着梁仲曦背后用力扔过去:"他妈就一年,你再陪我一年你会死啊?"
烟灰缸"啪"地落在梁仲曦背后,然后又"啪"地掉在地上。
烟灰缸落地破碎,也在梁仲曦背后留下了一圈红痕。
两人沉默了很久。
人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了,一个有话不说,一个有话不能好好说。
梁仲曦看着窗外雪花像羽毛一般在整座城市的半空漫无目的地飞舞。
陈彦琛抬头望着天花板,泪水浸湿了枕头都不知道。
就好像现在在温水冲洗之下回想起这一幕又一幕,陈彦琛也不知道,眼角流下来的,到底是泪水,还是洗澡水。
陈彦琛背靠着淋浴间的墙壁,捂着脸的双手都在颤抖,脑袋里面好像有一千条一万条丝线在无穷无尽地打着死结,将他整个人都绷紧,想要将他嵌入墙身。
直到他从淋浴间出来套上浴袍,站在镜子前双手按在台上,双手还是不自主地不停发颤,他定定地看着水雾里模糊的自己,有那么好几个瞬间,他真的很想将自己永远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角落。
他轻轻闭上眼,慢慢深呼吸,内心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陈彦琛,没事的。
没事的陈彦琛,深呼吸。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来,睁开眼就跑去捡起自己刚脱下来的衣服,将每一个口袋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那个半透明的药瓶。
他疲惫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膝盖上。
直到好一会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很轻的敲门声。
"彦琛,妈看你进浴室好一会儿了,你还好吗?"
陈彦琛慢慢抬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轻声回答:"我在穿衣服了,马上出去。"
还好,都会好的。
一定都会好的。
梁仲曦从酒吧离开之后也没有立刻回公寓,而是回了办公室。
本想看看图纸的,可脑子里每一条神经都牵引着刚才那张脸,刚才那张脸说的那段很蠢的话。
甚至那个人搂着自己的温度和力度。
好像比以前轻了,反正没有曾经在床上抱住自己那么用力。
图纸看了半天没看完一个区间,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是宇宙爱人的工作群。
大春发了一张照片,艾特了自己还有合伙人七喜,"不知道哪位客人留下的,都是英文"。
照片上是沙发上留着一个半透明的药瓶。
药瓶上贴的标签:
"YANCHEN CHEN"
"Venlafaxine Hydrochloride 37.5 mg"
陈彦琛。
这串英文名字梁仲曦是再熟悉不过了,当年还在国外的时候,帮陈彦琛这位四体不勤的大小姐填了多少资料,代签过多少文件。
梁仲曦皱眉片刻,长按图片保存到相册后,又在电脑搜索引擎里输入:盐酸文拉法辛 37.5 毫克。
"SNRI类精神类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