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寒气重,生息山附近也没有可供躲避的客栈,玉生等人无法上山,周嫽想着能够快些处理好事情,早早下山去。
去往正堂时,她心里不断琢磨着该如何提出请人去幼女院教习武功一事,一则是因为忧虑生息观众人远离尘俗,愿不愿意与皇室牵扯上关系还不一定,二来这里人员多有悲苦的过往,现今的日子是很值得珍惜的,她不希望自己言语间哪里说得不恰当了,让她们觉得冒犯。
去山下送饭的三位小道士寻见崔晨茗,讲山下那位玉面公公问公主大约什么时候能够下山。
“今日便能下山。”周嫽由伍仙扶着慢吞吞走来,崔晨茗望见也疾步过来侍立另一侧。
她微微侧头向身边的女人,“烦请您派人知会那不懂事的奴才一声,我日落前便下山。”她反握住女人布满厚茧的温热长手,含笑直言:“还望您帮帮我。”山上的事情办完了才能下山,她们都知道此“帮”非彼帮。
崔晨茗一愣,锋锐的唇角下压,顷刻间又拾起,神色坦然自如,朝三人中为首的小道士使了个眼色,另一只手抖袖抬起,轻托住公主被软和布料包裹的小臂,恭敬道:“公主请随我来。”
“听闻先皇后武艺高强,身边还养过一支女子侍卫兵。”崔晨茗扶着公主走了几步,便总结出来女人走路的步子速度,落后一步引着她慢慢向目的地走去。
公主出行向来是提前半月便通知要去的地方,命人早早等候迎接。生息观也是早就接到了福瑄公主大驾将临的圣旨,很久前便教导观内众人礼仪,收拾居住的房间了。崔晨茗此时提起先皇后的女子侍卫兵,想来也是知晓公主有意请生息观的道士去幼女院教人,隐晦试探。
忽而听到苏扶楹,周嫽有一瞬的恍惚,此时此刻她在做这样的事——苏扶楹生前无比渴盼的事,便有种冥冥之中天注定的感觉,好像血脉相连,属于她们的某种追求在传承。苏扶楹生前常常找机会教导周嫽武艺,但那时的小周嫽因眼盲而暴躁易怒,性格阴晴不定,做任何事都畏畏缩缩的,不愿意听苏扶楹的话。
“苏——苏姐姐......”周嫽顿住,正在崔晨茗自觉失言要跪地谢罪之时,她伸手捞住有些惊慌的女人,安慰地笑了笑,回应她方才的话:“苏姐姐武艺并没有多好,只是会些寻常书上写的简单功夫罢了。”她没有提女子侍卫兵的事,崔晨茗也未敢问,反倒是伍仙在此时出声。
“如此苏皇后也十分厉害了!”她畏寒,往周嫽身边靠的近了些,“我从前还没进公主府时,便常常听苏皇后的传奇故事,仰慕极了。公主知道宝书坊吧?苏皇后那本武功秘籍就是在那买的,原先只是个小书铺,现在做的在京城里如此厉害便是沾了苏皇后的光。”
周嫽第一反应是惊讶先帝竟没有将这书摊毁了,要知道她那个长兄很是厌恶苏扶楹做这些“粗俗”之事,后又想了想,苏扶楹似乎进宫前便会些功夫了,想来那书买的早了。
崔晨茗道:“拿着街上随便一本武功秘籍都能练得功夫,已经很厉害了,先皇后一定是心性坚韧不拔之人。”
“是了。”周嫽很喜欢别人夸赞苏扶楹,也是神奇,男人嘴里的疯婆子却是女人口中菩萨转世的皇后娘娘,“苏姐姐是个很厉害的人。对了,不知生息观各位道长们修习的是何门功法?”
崔晨茗经过上午一遭对周嫽早已是敬佩得五体投地,如实将其中真相告知:“是祖师娘自创的。祖师娘很受文康懿皇后的疼爱,因此在出家后仍然有机会请来宫中禁卫军统领以及武林高手学习武功,她自己也常常翻阅兵书与医理书籍,十年研磨将百家之精华融会贯通得一燎原法。习之不仅能够强健体魄,且出招迅猛,威力极大,无论防身抑或是主动出击,统统不在话下。”
“犯了公主名讳。”伍仙津津有味的脸在听到“燎原法”三个字时立马拉下,掀起眼皮不安地看了周嫽两眼。
“这有什么。”周嫽并不放在心上,她明明看不见,却对身边人的情绪感知十分敏锐,反过来宽慰:“真没什么,不必放在心上,我又不是皇帝,无需避讳这些。”
见周嫽神色平和不似作伪,崔晨茗放下心来,几人一路往生息观后院走去,远远便听得数十道威赫女声破空而来,数不清的利落拳脚砸进空气里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人心神荡漾。
她们停在回廊里,崔晨茗细心解释:“有五十六人,年纪最大的五十三岁,最小的才十一岁。生息观里除了身有残疾不方便行动的,都得学习燎原法,大家来生息观时的年岁不同,修习进度也不尽相同。比如那个十一岁的孩子,别看她年纪小,一套燎原法去年就已经学完了。”
周嫽很捧场:“真厉害。这燎原法可难学吗?”
崔晨茗微微一笑,悠远的目光落在整齐站列的女人们身上,“是有些难,还是得有基础的学得快,而生息观里的女子大多从前过的也不好,没接触过这些,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周嫽惋惜:“那真是艰难。不过有生息观庇佑,想来也能安安稳稳学功夫,哪怕开始时模糊,但脚踏实地慢慢来总是能变好的。”
“公主说得对。”崔晨茗明白幼女院的事不该由自己主动提,便继续引着公主往前走,练武的女人们见到观主身边衣着华贵的两位女子,又看观主神容恭谨,如何不知道是谁。齐齐停了动作,跪地行礼。
“快快请起。”周嫽连忙道,伍仙上前将为首领队那个高高壮壮的魁梧女人扶起来,其身后众人也跟着起身。
周嫽关切:“天寒地冻的,你们在这里练功可辛苦?”她面朝前方,话是对崔晨茗说的:“我带来一些煤炭干粮衣物等物品,应该都已送上山了,您与生息观的大家们便放心用,若是之后不够了便派人前往公主府告知一声,我再送来。”
崔晨茗受宠若惊,忙说:“祖师娘遗留财产丰厚,观中每月也有人去城里做生意,钱财上下打点罢犹有余裕......”
不待她言毕,周嫽便说:“不只是供观里如今的人使用,崔道长,我还有一事相求。”
以为要说幼女院的事,崔晨茗一颗心提起,却不料那位叫伍仙的姑娘从衣袖掏出几页纸递来,她小心接过仔仔细细查看,发现上面记录着京城及周边村子里丈夫去世生活拮据的女子各项信息,包括姓名、年纪、住址......
“公主......这是?”心中疑窦攀升,崔晨茗翻了两遍,不解看向双目紧闭的女子。
“如您所见,这上面记录的都是独居在家,生活贫苦的女子,她们大多是因为丈夫逝去,自己无依无靠,又没办法出去做工,只能守着一亩三分地或是做些小玩意卖钱。”这还是杨巧凌提出的主意,当时周嫽便觉得可行,便立即命人搜集来了京城里贫困寡妇的名单,来生息观之前本是打算请求生息观收留,现在却有了新的想法。
她道:“既然生息观在城中也有许多产业,能否收留这些人去做工呢?您也知道,愿意招募女工的地方很少,大部分女子都是依赖父兄或是丈夫生活......她们没了丈夫,独自一人生活十分艰难,反正你们的铺子也需要人干活,不如就请她们来做如何?”
一缕寒风轻飘飘吹过,纸张浮动的声响轻不可察,崔晨茗不觉攥紧了手里薄薄几页纸,指尖竟无端生出几分温热,“公主......公主的想法极好!”
“不是我想的。”周嫽并不邀功,她粲然一笑,言语间染上几分骄傲:“您可知晓前段时间典妻案,这法子是那买肚皮男人的妻子想出来的,她现在就在幼女院做工。”此事还牵连了以为李寡妇,周嫽当初也邀请李寡妇来幼女院了,只是那人并不愿意,直言自己还有些家产,不必在外干活。
崔晨茗不是没想过招收女工,只是年轻的姑娘们是绝不可能抛头露面的,而那些已为人妇的女人都忙着在家中相夫教子,哪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出来干活。零星招来过几个丧夫的女人来干活,大多数又结了婚后便不来了。她说出自己的疑虑:“她们可愿意来?”
“只统计了愿意找活干的,具体做什么活还需要你们商量着办。”周嫽突然想起什么,一拍手:“你们在城中都有哪些铺子?可方便跟我说说,我也好照顾一二。”
周嫽原先公主府的侍女有一半都去了幼女院做事,加之现今幼女院里也没多少孩子,实在要不了那么多人,否则她便将那些难以独自生活的女人都招来了。
“要是生息观名下产业的女工都招满了,那就再多买几个铺子,钱我来出。除此之外——”周嫽话音一转,正色强调:“既然生息观创立之初便是为了天下女子有喘息之地,那便不能只等着无助的女子来投奔,你们也可去村子镇子上找找有没有愿意来生息观的,毕竟这世上还有许多女子走不到这里。”
伍仙微怔,未曾想到周嫽将她的话听了进去,还那么快想到初步的办法。
周嫽不信鬼神,何况生息观也只是占了个“观”字作掩护,里面并不真的是道士,她双目自然闭合,像是牢牢焊在下眼睑一般不曾颤动分毫,眉头却是微微皱起,显出几分凌厉之态:“世道艰难,建了生息观求得一丝安逸当然可以,但也要多做点庇佑天下女子的实事才行。”
崔晨茗愕然,短短一天这位福瑄公主震惊她数次。原以为只是位被人捧着长大的金枝玉叶贵人,后才发觉这真是个慈悲善良又谦逊亲和的女子,本还在惊叹眼前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竟没有一点架子,直至此时才意识到,公主就是公主,自小在权势中心长大的人,欢颜笑语俱是皇恩,唯有威严是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