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嫽不信鬼神之说,临走前却还是请求水清庵为铁离点上长明灯,念经超度。
“公主!”景泰从慧町园中跑出,叫住将要离去的周嫽等人。
女人两只手插在衣袖里,抬眸不安看了看冷着一张脸的玉生,缓步上前,“公主......贫尼自打知道公主将要临幸水清庵,便夜夜苦熬缝制一锦符,之后又每日诵经祈求佛祖显灵,护佑公主一生安康。虽说只是几块布料,却又聚福纳灵之效,还望公主收下,以慰贫尼不能侍奉公主之憾。”
周嫽常常是有一分情绪显在脸上十分,当即笑弯了眼,甚至让人品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意味,“多谢师太了,本宫很喜欢......您与诸位师太们只要过得好,便是对本宫最大的安慰了。”
她忙命伍仙从景泰手里接过锦符,笑容难免愁绪:“那位铁离姑娘,原本是皇兄身边的人,这次随我出行不幸遭遇了刺客,都怪本宫没能保护好她......”
“公主这说的是什么话。”景泰不赞同皱起眉,“她是侍女,您是公主,只有侍女保护公主的分,都危急关头了哪能还叫您保护侍女,不过——”她也露出很伤心的模样:“倒是位忠仆,真是可怜了。公主,贫尼虽比不上水清庵的前辈高僧,但这么多年来也是一心为着先皇潜心修行的,贫尼自请为铁离姑娘念经三日,惟愿为圣上与公主积点福。”
“师太有心了。”周嫽面上感动,却是说:“不过念经超度一事便不劳烦师太了,想必铁离在天有灵也不愿您劳苦,若师太实在想为铁离姑娘做些事,不如为铁离守上七日的长明灯吧。”
景泰一噎,弄不清楚这位公主是真的心疼她还是有意为之,不过自己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便强撑起笑应下了。
一行人晌午出发,傍晚时便到了路明寺。
今日天冷的厉害,伍仙刚刚拨开车门一道缝,周嫽便被冷风灌了满面,缩去了玉生后面。玉生连忙拾起一边的厚毯子盖到女人身上,看了眼立即关上了门不知所措的伍仙,转头讨好地请示周嫽:“外头太冷了,叫伍仙留在马车里陪伴公主,奴才自个下去吧。”
周嫽名声本来就差,索性她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瞧她,不过是差与更差,没什么区别,点了点头,却是说:“你也别出去了,让李堪应付那群老和尚吧。”说罢,还真的曲起两指敲了敲车窗,外头立即传来男人刻意压低而有些沉闷的声音:“属下在,请公主吩咐。”
玉生手轻轻搭在周嫽手腕上,为她提了提落下的衣袖,将女人的手放回毯子里,同样压低声音回复:“公主身子不适,需快些进去休息。”
男人尖细的嗓音隐隐有几分不耐,两人之间隔了一层厚重的车壁,若非李堪全神贯注听命恐怕不能清楚辨别其中的字句。他没有感到不耐,反而为着话的内容勾起唇角,转瞬即逝的笑意在那张素来冰冷肃杀的脸上闪过,归于平寂。
挥臂将要命人驱车进入路明寺,余光忽地扫见一众光头最前方的黑色小团子。
似是感受到李堪从上方投来的目光,跪在首排的男孩抬头望了过来,清凌凌的眸子如墨点漆,在凄惨的雪景里摄人心魂,宛如鬼魅。他一愣,再一次凝神望去时,诡谲翻涌的一双眼倏尔成了圆滚滚的黑葡萄,与他对上视线的那刻骤然绽放天真烂漫的笑意,他看到那个衣着华贵非凡的男孩兴高采烈地扬起小胳膊,用力挥了挥。
“公主——”他下意识转头看向严密的车窗,“公主”二字未经思考便已念出来,听到车子里隐隐带着躁意的微凉女声询问何事,他才猛地反应过来般飞速撇了刚才那男孩一眼以确认身份,而后朝着公主的方向低下头,恭敬回禀:“小世子正在外面候着。”
周嫽想自己在世人心目中是好是坏都无所谓,但周明赫必须成为大家所喜爱着的世子,至少明面上不能叫人挑出差错。如此想着,便没有去管,只吩咐了过会儿叫他过来找自己。
路明寺在文康懿皇后时期便已建成,不仅是皇室祈福祭祀的重要场合,更是大耀百姓心目中的一片净土,别说是逢年过节了,便是平常时候都是香客不断,文人墨客络绎不绝。
不过因着过几日皇帝要来,早半个月路明寺便开始做了准备,不再放普通人进来。
路明寺大概也知晓这位福瑄公主脾性差劲,很不好惹,因此只除了送饭以及之后祭祀用的东西外,并没有过来打扰,真有了什么事也都是与李堪交涉。
“姑母!”周明赫见了周嫽十分高兴,一进了屋就朝坐在小榻上的周嫽扑过来,却不想被玉生拦住,架起咯吱窝放在了一边。
男人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使劲搓了搓胳膊:“小世子一过来跟风吹似的,可冻坏奴才了。”
伍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走过来为瘪着嘴委屈巴巴的男孩解开斗篷,上下拍了拍才道:“公主这几日身子不好,小世子可别叫冷气染给了公主。”
男孩听罢,先是吓得瞪大了眼,而后一双大眼睛里便蓄满了水汽,担忧不已,“姑母生病了吗?”他下意识伸手想要拽住女人的裙角,却又害怕自己冷着了她。
周嫽失笑,弯腰伸出手,男孩惊喜上前两步,又害怕地停下,只伸出一直热乎的小手揪住她两根手指。
“好了。”周嫽直接把男孩拽过来抱在怀中,“姑母哪有那么娇弱,我身体好得很,倒是你,在外面待了那么久冻坏了吧。”又吩咐伍仙:“叫厨房多熬点姜汤,送过来两碗,再给寺中僧人还有随行而来的侍卫都分点。”
“好嘞,公主。”
周嫽只抱了片刻便松开,男孩也很识趣地退离,坐在女人身边,一只手紧紧拽住她衣裳一角。
“小墨子。”周嫽招招手。
模样约十八九岁的小太监快步走上前,“奴才在。”
“小世子这段时候功课学的如何?”周嫽对周明赫课业上的要求不高,只要进了薛国公府后别那么丢脸就行,这个男孩不需要太聪明。
小墨子是玉生特意从宫里面挑选的会识字读书的太监,且还懂上些拳脚功夫,公主府上下都对他很满意。他也是个上道的,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将周明赫这几日的学习情况如实回禀。
字认得了许多,也会念了,就是真去写时若是稍难些便原形毕露。
周嫽明白周明赫开始正经地识字也不过小半年,真的要他有寻常九岁孩童一样的水平就是难为人了。她没有说什么,未得到夸奖的男孩显然有些失落,不过他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很快又因为伍仙端过来的姜汤兴奋起来。
小墨子也分得了一碗,几口喝完便提醒主子:“小世子,当心烫。”
周明赫就是只终于离了笼子的雀儿,见什么都新奇,一晚姜汤闻了又闻看了又看,才捧着喝下。
“唔——”男孩苦着一张脸将碗递给小墨子,“一点也不好喝。”
“姜汤能是什么好喝的东西。”周嫽无奈,拿起手帕给男孩擦擦嘴,“你平日吃饭吃到姜觉得好吃吗?”
“明赫以前没吃过姜。”周明赫奶声奶气回答,仰头看着神色柔和的女人,缓慢眨了两下眼,嘴角控制不住扬起,低下了头。
这还是周明赫出了冷朱阁后头一回和周嫽分别那么长时间,终于见了面黏人的很。
天冷,吃过饭后他们便没出去散步,屋里点着暖和的炭火,周明赫与周嫽一起盖着厚被子坐在小榻上,两人中间隔了张小桌子。他念完了一页书,转转眼珠子偷摸看向周嫽,却没想到女人立刻察觉到他的小动作,闭着双目转过脸,“做什么?”
周明赫立马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一般缩起脑袋,用书挡住下半张脸,小声说:“在看姑母。”
周嫽并不生气,反而笑道:“看我做什么?”
“嗯......”周明赫垂下眼皮,宛如一把小扇子的睫毛颤啊颤,因为太过夺目而让人忽略了他没被书藏起来的通红耳尖,他嗫喏开口:“我也不知道,不做什么吧。”听见女人的轻笑,他着急掩饰地转移话题:“对了姑母!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周嫽忽然懂得了逗孩子的乐趣,怪不懂从前苏扶楹总是故意捉弄她。
周明赫下意识问出口:“——就是今天姑母马车旁边,骑着好高一匹马的哥哥是谁啊?”
哥哥?
周嫽想了一会,便反应过来:“你说李小将军啊。”言罢顿住,在脑子里捋了捋辈分,不确定问玉生:“他俩是一辈的吗?”
“不是。”玉生想了想,“李小将军应与陛下是同辈的。”
毕竟是外姓人,周嫽也没多在意,想到那个刚柔并济的小将军,拉住了周明赫放在桌子上的手,认真说:“李小将军是给你皇叔做事的,很受重用,你若有机会可与他多多接触,有利无害。还有之前在薛国公府的晚宴上那个姓薛的郎君你可还记得?叫薛彦,他是薛国公长孙,以后应该与你一起读书,他也是个极好的人,你是先帝之子,身份贵重,姑母不要求你对这两人百般讨好,但至少要与人为善,平日里相处不要起争执。”
周明赫被周嫽包裹的小手逐渐握紧成拳,他撇了撇嘴,不太情愿:“我不喜欢薛彦,也不喜欢骑着大马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