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铃儿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观音显灵,小毒物发善心了,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两天,小毒物阴晴不定的性子她也摸了个七七八八。
怎么可能。
尤其这个想法在两肩上的幽蓝火苗就剩那么一小撮时达到了顶峰。
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就是故意让她去送死的,然后顺理成章的丢下她吧!
江铃儿脸色很差,差到森森冒着寒气,若不是此刻灯火通明,店小二真以为遇见鬼了。
不,应该说凶神恶煞的,简直比修罗还可怕。莫名周遭气温都跟着冷了三分。
“姑娘?姑娘!”
见小毒物钱给的痛快,店小二也客气了起来,连唤了两声终于唤回了江铃儿的神志。
江铃儿一股脑将七个钱袋全塞给了店小二,语速飞快:“这……这是我今日在大堂里捡到的,定是午间那些马夫遗留的,劳烦店家替我还给他们。”
哪有人捡钱一连捡了这么多人的钱?定是偷的呗!可是既然偷了又为何还回来?店小二有些狐疑的瞅着眼前这个怪异的小女叫花,可与她同行的小郎君出手阔绰,尤其洗净之后,他不过趁着送水的功夫惊鸿一瞥,那风姿那气度,说是天潢贵胄都是有人信的。
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凑在一块儿,虽说是主仆,可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店小二心里腹诽,面上还是笑眯眯的接了过来:“好说好说,那帮子跑马的粗人每日午时都会来我这小店讨碗茶水喝,他们跑马的一天都指不定赚不了一枚铜板呢,姑娘这干的可是天大的善事,小的一定办到。姑娘还有什么吩咐?”忽的一顿,店小二甚至关切道,“姑娘你这、你这气色太差了,不如小的去医馆给姑娘叫位郎中来?”
江铃儿摇了摇头,从衣袖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异常精巧的飞镖,其上刻着“江”字,是天下第一镖的独门暗器。
镖内弟子人人都有,不过她这枚不大一样。小小飞镖镀了一层金,这是天下第一镖未来的总镖头才能拥有的信物,在她十八岁的生辰那日,老镖头将飞镖赠予了她,亦是将整个天下第一镖的未来都托付与了她。
是天上地下唯一仅有的,只属于她的,属于她江铃儿的象征着未来天下第一镖掌权人的荣光。
也是如今的她浑身上下仅有的东西了。
果然她一拿出来,店小二眼都亮了。
她紧紧地攥着这枚飞镖,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还是递给了店小二,哑声道:“可以再劳烦你帮我将这当了,应该能当一些钱,再替我和…我家主人买几套干净的衣物,还有砂石……”
好好的要砂石作甚?店小二心里奇怪却没有问出口,而是连声称好。
“好说,好说!”店小二眼中的精光堪称慑人,生怕这蠢笨的小叫花反悔了,他一把去夺江铃儿手中的飞镖,却扯不动。只见攥住飞镖的那只手纤细却又与“纤柔”二字没有半分关系,指腹、尤其虎口那处薄薄的一层茧,更因用力指骨泛白,细看下,隐隐战栗着。
店小二奇道:“……姑娘?”
江铃儿死死盯着手中的金色飞镖,盯着其上那小小的“江”字,面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一瞬后猝然松手,给了他。
小小的金色飞镖转而落进一只短粗的黝黑的大手里,被他极快拢住生怕她反悔似的纳进了怀里。
不过眨眼之间她再也看不到那抹耀眼的金,也同那抹耀眼的金……再无瓜葛。
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江铃儿了。
店小二嘿嘿笑着,视若无睹面前人的死水般的颓丧与静默,欢天喜地道:“姑娘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哎呦姑娘,你脸色怎么凭地更差了?唇都白了,真不用请个郎中来看么?”见人还是摇了摇头,面容隐在长发后叫人瞧不见神情,好似被人抽去浑身气力,脊背突出两枚小小的蝴蝶骨,看起来瘦弱纤细,莫名可怜的紧,这年头战乱不断谁人不苦?却还是被眼前这姑娘看的软了心肠,想起今早拿扫帚赶人确实干得不是人事,可转念又想这镶金带银的又是杀气腾腾的江湖物件,怎么看都不是这个小叫花能有的东西,定又是偷来的,这么一想,心里好受了许多,也更心安理得了,“小的给您送桶热水梳洗一番?对了,等会儿小的叫裁缝铺的活计送衣裳来,姑娘姓甚名谁?留个姓名,也叫伙计好找。”
江铃儿闻言浑身极细微的一颤:“我叫阿奴……”忽的闭了闭眼,遂睁开,瞳孔极黑,好似两汪化不开的墨潭,盯着他,低而清晰地道,“叫我阿奴就好。”
——
店小二的热水很快便送来了连同换洗的衣物和典当来的几两碎银,就在小毒物的隔壁间,江铃儿……不,现在应该叫阿奴。阿奴不敢多费时间,极快就洗好后便拖着湿漉漉的长发走到小毒物门外,直到从门缝里依稀传来属于小毒物身上幽蓝火焰的温度丝丝缕缕将她笼罩,她冻僵的四肢才终于活络了起来,双肩上微弱的火焰也在此刻彻底散了干净。
也不知是不是这小毒物吝啬得很,这肩上的火还是有时效的,果然寸步都不能离开他。
不过至少印证了她的猜想。
只要小毒物愿意,她是可以和常人无异独自行动的,只要他愿意。
只要他……愿意。
阿奴脊背贴着门缝一寸寸滑了下来,最后抱膝蹲坐在小毒物门外,依着那从门缝里传来的丝缕焰火的气息艰难地转动着她的大脑。动脑是纪云舒、何庸、高阳等等人的强项不是她的,果然想了半天一时竟分不清是为父亲报仇更难点儿还是讨这小毒物欢心更难。
这人是他平生见过最诡谲、阴晴不定之人,还是在这样一个麻烦的年纪,阿奴自问她在他的年纪虽然很多人碍着她的身份不敢说,但她心里明白自己人憎鬼厌的很,而小毒物比当年的她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要叫他愿意……谈何容易啊。
世道艰难,于女子来说更不易。多少女子为了生存不得不委身于旁人,她甚至已经最好了最差的准备,所谓傒奴不过是床榻上的玩物,不过好在这小毒物洁癖的很,不喜人近身,她自然也不用做那种事,她不禁松了口气忽的狠狠以手成拳砸了下自己的脑袋!
笨死了,这反而于她来说更不利!即便她不愿,可她如果连唯一仅剩的美色都不能使的话,她还有什么筹码让这小子助她报仇啊?
本来美色这一项她也是将信将疑不得已为之,尤其看到小毒物一张得天独厚的芙蕖面,本就没有多少信心也散的差不多了,可如果连美色也不行,她还有什么?
她还能做什么让他心甘情愿帮她?
她在原地双手抱着脑袋想了大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越想越觉得前途黑暗,她看似侥幸捡回了半条命,实则也不过是仅剩一口气的将死之人,她其实从未从泥潭起来过,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还不如那日随了爹一道……
倏然一道含笑的熟悉的嗓音回响在耳畔:
【多大事儿就哭爹喊娘的,以后出门可千万别说是我江家人。】
好似僧人撞钟般狠狠在她颅顶上撞了一记,阿奴环抱双臂的手陡的一紧,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双手盖在脸上,指缝内的瞳孔微张着,大口大口喘着气,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许久起伏的胸脯平静了下来。她长呼出一口浊气之后,闭了闭眼,脑海里又像走马灯一样回想起那夜老镖头在她面前打的一整套奔雷掌,小到每一个细节都在她脑海里无限放大、慢速回放着,她的双手、双腿也随着记忆中的老镖头不断进、退、顾、盼、定……
想了大半夜的奔雷掌,后半夜便反反复复的回想和赵逍的那次比武。同样每个细节无限放大,她好像再次置身于那日的比武场上,不断的同赵逍拆招、过招……
就这样一直到了天明。
天亮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与此同时阿奴一记勾拳直扑面庞!
“干什么?”
极阴冷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周遭噌的一下暴涨的幽蓝焰火,阿奴瞳孔一缩,仿佛从梦中惊醒,那记凶猛犹如疾风般的勾拳霎时僵在原地,因她拳风而飞起的长发飞起一瞬又落在她的拳上,而距她拳头仅仅半个指甲盖儿的距离便是高耸又优越的鼻梁。
她怔了下意识到了什么,呼吸一滞,略带僵硬的将拳头缩了回来,有些尴尬:
“我……我不是故意的。”
拳头缩回的一刻,没了阻碍视线变得清晰的两人看到彼此都有些愣住。
说实话和纪云舒同床共枕这小六年,江铃儿自以为对美色很是有了些定力,一般美色更入不了她的眼。但每每还是会被小毒物惊艳到。
此刻他穿着伙计送来的一身青色长衫,身姿颀长如松,正是人生最好的年华,整个人好似画里的湘竹成了精,鸦羽似的长发被他虚虚一把拢了起来,秾丽的俊容好似一柄无锋的剑,是一种锋利的咄咄逼人的美。
她在打量小毒物,小毒物也在打量她。
阿奴换下了一身烈焰如火的红裙,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换上了最最普通的甚至不起眼的黑色布衣,全身上下没有丝毫点缀,本洇湿的长发经过一夜干了,软软的披散在肩头,原本张扬如火、浑身是刺的她跟着也好像变得柔软了,居然显出几分无害来。
如果忽略方才那记重拳的话。
小毒物忽的一动,好像没骨头似的抱臂倚靠在门框上,上下极轻佻的扫了她一圈,略略一挑眉:
“收拾一下倒也能见人。”
阿奴略垂下头颅,露出一截因甚少见过天光因而白腻的脖颈。她正思忖着该接“您说的是”还是“您过奖了”才好,紧接着便听到他咧开嘴,一字一句吐出剩下的半句话:
“大、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