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庆尘立在门前,不知与她对望多久,才见她将那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果肉含入口中。
葡萄多汁。
她的唇边也亮晶晶的。
谢淮芳吃完这一颗,又随手从桌上捻起另一颗圆整的青葡萄,不过谢淮芳没有着急剥去葡萄的果皮。
方才他就发现了,这葡萄很大一颗,她吃进去的时候,一边腮帮子都被顶了起来。
而现在她把玩葡萄,只显得她手指纤细又软白。
“找我有事吗?”
谢淮芳瞥着他,问。
季庆尘移开视线,颔首。
“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不过现在我手头上正忙着,你有事说事就好。”谢淮芳语气清清淡淡,对他已不复往先的热情。
季庆尘一时静默。
他本不该有何期待,但却在她态度寡淡的这时,将之前和现在,暗自做了比对。
此时面对谢淮芳,季庆尘心里无端多出一份情绪。
他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一定不是因为谢淮芳主动疏远他而感到的高兴。
季庆尘上前。
她面前的桌子上摆得满满都是青葡萄,有一颗受不住上面堆着的葡萄的挤压,从桌上滚落到他的鞋边。
顿时汁水四溅。
谢淮芳看了眼,没说什么。
“谢姑娘。”他终于出声。
“嗯。你说。”
“我听到一些有关你我的不实之事,我想请谢姑娘出面澄清。”季庆尘如实言道。
谢淮芳这时才起了些兴致,“你先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事。”
季庆尘倒也想向她详细说明,但想到先前的几名魔修一口一声的“男.宠”……
这等词句实在不堪,也更不会从季庆尘口中说出。
正因他久久未发一言,很快,谢淮芳瞧他的眼神变了味道。
谢淮芳一边拨开葡萄的外衣,一边笑着问他,“该不会是你想我了,所以随意找了个借口,就为与我见上这一面?”
“不是这样。”
“那是怎么样?”谢淮芳剥了一半的葡萄皮,听到季庆尘反驳的话,立马不高兴起来,更没心思去剥开剩下的半边。
问他又不说。
她一猜,他就说不是。
谢淮芳郁闷得很。
无奈之下,季庆尘只好吐露实情。只是在说起旁人口中他的“男.宠”身份时,季庆尘把话说得更为委婉。
“……事情就是这样。但我与谢姑娘都知这是旁人的误会。我本非魔宗之人,若出面解释,多有不便。唯有谢姑娘,能够使得这无妄的流言散去。”季庆尘语气诚恳。
季庆尘之所以在意这样的流言蜚语,一则是因他本就与魔宗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说是饱受魔修敌意的存在。
他先前重伤,如今也未大好,他不怕惹了魔宗弟子的冷眼,只怕“名声大噪”一朝暴露,以他原来在道界的身份怕是再无生还的可能。
二则便是因为谢淮芳。
魔宗群狼环伺之地,谢淮芳肯为他留有一方安全的领域,已是大幸。
他不能在这流言蜚语中累及她的名声,更不能留下暴露一己身份的风险。
若他不幸暴露身份,那么一直护他于此的谢淮芳,又该遭受魔宗怎样的猜忌、甚至生命之危?
就算她是所谓的“魔宗少主”,季庆尘也不相信魔宗能够全然信任她这么一位道修少主。
——一只羊,怎么可能统率得了一群狼?
季庆尘始终疑心于此,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向谢淮芳了解其中内情。
有关魔宗盛传的流言,季庆尘没有同谢淮芳道明非要解决不可的原由。
他觉得谢淮芳既然已经知晓了这些虚言妄语,那么下一步就该找出流言的源头,扼之以摇篮,断绝其出路,这些耳食之言自然就会烟消云散。
想到这里,季庆尘望向谢淮芳,本想着她听到魔宗的这些传言定然会感到不满,谁知谢淮芳面上并无半分愠念。
她的表情依旧平和。
见她如此,季庆尘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而在下一刻,便听到谢淮芳问他,“……你不愿意?”
听闻此言的一瞬间,季庆尘只觉惊诧。
她这是何意?
“做我的男.宠,是什么丢人的事么?你不愿意?”谢淮芳一字一句,视线落在他脸上,再问。
这一回她问得够明白。
季庆尘也不必再另有它想,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原来魔宗的这些风言风语的源头,根本就是出自谢淮芳这里。
偏偏她面上神情无辜,还说:“我以为你主动跟我回魔宗就是这个意思。”
他是疯了,才会自荐枕席。
季庆尘望着谢淮芳,欲辩难言,勉强开口,道出一句:“我从未这样想过。”
几字入耳,谢淮芳旋即冷了脸色。
她往桌上随手抓起一把葡萄,朝季庆尘扔了过去。
他就在她面前,不可躲避,这些颗粒饱满的青葡萄大多数都只碰在了季庆尘的肩头,唯有一颗从他脸颊侧边擦过,在他脸上留下了果汁痕迹。
“滚出去。”
谢淮芳的心情糟糕透顶。
“什么?”
她拿果子砸了他,却还要对他说这种话,着实过分。
季庆尘望向她的目光微沉。
“我让你滚出去。”
岂料谢淮芳毫不留情,一挥手,手里又是一把大颗粒的葡萄朝他砸了过去。
这些东西不痛不痒地从他身上滚落。对季庆尘来说,唯一有关痛痒的事,是谢淮芳此时言行。
他缄默不言。
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季庆尘很快如她所愿地转身离去。
走出门,他顿住脚步,抬手擦拭面颊处的一片湿润。
果汁甜渍黏腻着他的指腹。
继而屋子里面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响声,他迟疑地回首遥望,瞧见原本放置在桌子上的葡萄已纷纷滚落在地。
谢淮芳板着脸,踩碎了它们。
季庆尘不明白,为什么她看起来比他还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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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这一番不愉快后,季庆尘又兀自独处,冷静了好些天。
他此前之所以生出愠怒,是因为谢淮芳不仅真有让他做男.宠的荒唐念头,更是因她后来对他发脾气时,行为举止之间待他全无尊重之意。
想起谢淮芳那日的失态,季庆尘更觉得她惯于伪装作戏。更早之前,她对他绝非这般态度,为何到了那日,她……
念及此处,季庆尘愣了下。
他为什么要这样想?
为什么会觉得现在的她冷待他,是因为从前的她擅于作假?
说她荒唐,而今季庆尘倒是觉得自己的这番念头更是荒谬不可言。
他在危难之际遇到谢淮芳,不论谢淮芳是出于何种想法才愿意容他于此,但总归都是她以一己之力护他在魔宗安好。
可现在他却在以小人之心,揣度先前她对他的惓惓之忱。
明明是他心乱了,却要怪她不能始终言行如一。
季庆尘不禁感到懊恼。
他何时变成如今这般狭隘模样?
仔细回想当时,竟有诸多蛛丝马迹可循。
她在更早之前就与他提过双修的事,而这种事情只有道侣才能做。
季庆尘想。她应是将“男.宠”与“道侣”二者混为一谈了。
她年纪尚小,又常年生活在魔宗,不明白“男.宠”二字表露出的轻贱之意浓厚,所以才会生出误解。
更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主动跟随在她身边,便是回应了她待他的“好”。
她当时问他愿不愿意,他说不愿。
在谢淮芳看来,恐怕他才是出尔反尔之辈,也难怪她会生气。
如今才懂这些,只盼莫要太迟。
思来想去,季庆尘决定登门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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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季庆尘的这些想法,谢淮芳一概不知。
她那时候生气,完全是因为他对她的反驳与违抗。
她自小长于魔宗,魔宗之内的万事万物,不是她得不到,是她不想要。
那时候谢淮芳问他,给她当男.宠是件丢人的事情吗?
谢淮芳当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以为情的地方。
所以也更不明白,季庆尘为何要露出那种受辱的表情。
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不愿意。
最开始谢淮芳试探性地向他提起双修时,季庆尘就是一副不屈从的态度。
从那个时候起,谢淮芳就开始对他生出不满了。
而到“男.宠”这件事情上,她不满的情绪汇集到了顶峰。
季庆尘为什么要抵抗她的意愿?
他不是云云兽送给她的人吗?
在幽冥山的时候,也是他在月夜之下主动请求追随她。
双修也好,男.宠也罢。
谢淮芳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抗拒。
她现在甚至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云云兽送来给她的人。
——在季庆尘来到之前,魔宗之内一直都只有她一个道修。在她修炼过程中遇到瓶颈时,根本没人能帮她,一直以来,谢淮芳都是独自修炼。
然而在魔宗这片属于魔修的领域,天时地利对她来说都不存在,谢淮芳每每修行,都吭哧吭哧费劲得很。
本以为季庆尘这样拥有强大灵力修为的修士,就是云云兽送给谢淮芳的“礼物”——帮助她提高修为,让她变强,这样一来,向来欺软怕硬的梦莺就会乖乖从她面前消失。
她喜欢季庆尘的皮囊,钟爱季庆尘的灵力,所以谢淮芳挑了一个最简易的法子与他修炼。
可是,他不愿意……
就在谢淮芳反复琢磨与季庆尘相遇的点点滴滴时,院外传来一道理熟稔的清润声音——
“谢姑娘。”
不是季庆尘,又是谁?
谢淮芳厌烦了季庆尘对她一而再的拒绝,不想理他。
季庆尘倒不气馁,他走近一些,站到门前。
外头日光正好,在房门处隐约可见他的身影。
来这之前,季庆尘准备了好些话要同她说,只是站到门前,他却生出哑然之意。
过了一会,季庆尘轻声说道:“谢姑娘,之前的事,是我不对。”
“怎么?你现在过来这里,是愿意好好当我的男.宠了?”里面很快传出谢淮芳的声音。
季庆尘沉默片刻,摇头,“……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谢淮芳语气里的兴奋一下子消失不见。
“我来向谢姑娘道歉。”
里面的人哼了一声,显然对他的只言片语不感兴趣。
好在季庆尘早有准备。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一捧紫色星辰花,然后叩响了她的房门。
“谢姑娘开门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