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泽宗山脚下坐落着不少小镇,镇上凡人和修者混居。
这些小镇里的凡人一生之中或许都见不到人间的皇帝皇子皇孙,但想见个修仙者那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日日见,月月见,年年见,见来见去,终于见得不想再见。
主要是里面奇葩太多,这就让人有点难以接受了,到底是因为他们不够奇葩才与修仙无缘,还是因为他们太过奇葩才能和这么多奇葩有缘。
此时正是七八月的天,头顶日头晃悠,集市上人比蚊子还多。
大家围成一圈,都目露怜悯看着扑街在地上的温昭。
这天泽宗的丑杂役,从祖上起,他们的祖宗就是经常见到的,也未免太过可怜,已经长得这么丑了,还总是飞来横祸。
大家用目光安慰了温昭一番后,散了。
温昭扑街在地上,看着眼前的散修,满脸生无可恋。
未曾想到,几十年过去了,这散修对他的威胁犹在,真是叫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回想六十七年前,他与这散修初次打交道,也是相遇在集市上。
那时的他,尚且只有二十岁,骨头硬朗,腿脚灵活,眼睛也未老眼昏花,是以偶尔还能当个驴使。
他犹记得他左手提着鸡,右手牵着牛,背上还背着两条狗,这散修也是忽然从天而降,一掌将他劈倒在地。
幸而他背上的两条狗在他滚落在地上之前,已经机灵地踩着他的头,狗刨着跳上了一旁的屋檐,否则当晚天泽宗一定能吃上两顿火锅。
当时大家也是这样围成一圈,十分悲痛地看着他,然后散了。
如今旧事重演,眼泪几乎要从眼角滑落,这种一下年轻了六十七岁的感觉,实在是不能有一点感动。
温昭捂着胸口,白着脸,将目瞪狗呆吓傻了的榆笙望着。
虽然事出意外,但毕竟已经有过一次被打的经验,温昭不算太慌乱,认出散修这个老熟人后,他对着榆笙眨了眨眼。
温昭盘算着,他上次被打,到天泽宗来人救他,中间耗费了一个时辰。
近些年来,天泽宗功法升级,杂役的修为也跟着水涨船高,如今以榆笙的脚程,回去天泽宗搬救兵,不过顶多需要半个时辰。
一个时辰,二十岁的他。
半个时辰,八十七岁的他。
这样算上一算,似乎也不用太过悲观。
他纵使年事已高,身体不复年轻时硬挺,但他这人也不算废得无药可救,至少在挨打这项上,算是他唯一拿得出手的绝招了。
如今唯一的变数,就是不知这散修的修为多年过去,现今如何,是小涨还是大涨,还是停滞未涨。
将眼睛眨得快抽筋,老实说,温昭着实有点担忧,榆笙能不能领会他的意图。
倒不是担心榆笙会丢下他不管,恰恰正是担心榆笙他不丢下他不管。
在温昭把眼睫毛都快眨抽筋后,榆笙终于回神,朝着温昭重重地点了点头。
温昭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这口气松得太早。
因为在榆笙点头之后,只见榆笙扑腾着过来,一把扯起他的衣摆,慌乱地蒙住了温昭的脸。
温昭:“……”
榆笙抖着手:“这样他就看不见了。”
温昭:“……”
温昭想,其实榆笙这个办法,也未必不可行。
此番遭受横祸既是他的脸太丑惹来的祸端,那么把脸蒙上了,让散修看不见这张丑脸,岂不是从源头上解决了问题?
只是他们都忽略了,逻辑对死了老婆后已经脱离正常人的散修是没用的。
于是接下来的一炷香时间内,温昭和榆笙二人轮换着被打来打去,被打来打去,被打来打去……还没被打死。
温昭没被打死,是因为前言已经说过了他可能是体质特殊,天赋异禀。而榆笙没被打死纯粹是因为家里人钱多,给他的护身法器太多。
又被打了一会儿,温昭和榆笙终于被打得很是愤怒了。
这散修脑子也是坏掉了,若是他们被打死了,那下去之后,必然是不会陪他老婆的,反而还会在迁怒下,把他老婆打来打去。
怒火攻心之下,温昭和榆笙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愤怒的熊熊烈火。
这散修实在欺人太甚!
真当他们拿他没办法吗?
接着,他们双双一个不小心左脚绊右脚,跪倒在地。
温昭:“帅哥,我今年已经八十七了,能不能再宽限我几年,活个九十整,再下去侍奉尊夫人。”
榆笙:“帅哥,我还不能死啊,我死了,我家的爵位无人继承啊。”
“噗呲”,有人笑了出来。
伴随着这道爽朗笑声,两个人影一晃,出现在二人身前,挡住了散修的攻击。
温昭和榆笙见此,两人终于在被打了快半个时辰后,软倒在地。
得救了。
榆笙满脸惊喜。
温昭却是只能半张脸惊喜。
来的人是天泽宗的人,这不意外。
意外的是,这两人竟然都是天泽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内门弟子,一个是从杂役一飞冲天的那位堪称杂役楷模的师兄,而另一个……
温昭望着那人白衣蹁跹与散修对战,腾挪移动间身姿舞动得仿若一枝白昙花。
是碧云大陆第一美人林悠。
没想到故人相逢,会在此情形下。
六十八年过去,温昭一如当年,还是那个废材点心,而林悠显然已经不是当年的林悠。
这很好判断,因为温昭是被散修追着打,林悠却追着散修打。
天泽宗的天之骄子公仪无冽,当年入宗时,带了一个美人进入内门,这件事传遍了天泽宗山上山下,无人不知。
这美人长了一副难得的好容貌,资质却差得令人叹息,竟然是五灵根。
五灵根是修行中最废的灵根,即便是能修行,未来修为也注定不会高到哪里去,进阶困难。
得知了美人资质差得离谱,大家普遍都为美人惋惜。
可见这真是一个看脸的世界,因为同样作为五灵根,资质差得离奇,但却没人为温昭惋惜。
不过大家为美人叹息了不到几年,就转为恭喜美人了。
因为公仪无冽从秘境中采到了一株可以洗筋伐髓的地宝,替林悠将五灵根洗成了双灵根。
单灵根万中无一,可遇不可求,双灵根资质只在单灵根之下,碧云大陆上众多尊者级别的人物,也大多是双灵根。
由此可知,双灵根已经是极好的修行资质了。
听说林悠如今的修为,已经是筑基期,虽比不得公仪无冽天资卓绝,以不到百年之身修成元婴尊者,声震碧云大陆,但也算是天之骄子了。
散修如今疯得见了丑人就要打要杀,但曾经却也位列天才,是个人物。
师兄和林悠打着打着并没有将之拿下,反而把散修真实的修为逼了出来,以至于二人渐渐不敌,落于下风。
眼见着散修一掌就要劈在林悠身上,忽有一道携带着磅礴剑意的剑光,穿云裂石挡在林悠身前,将散修掀出几丈之外。
这一剑的气魄与风仪,就像清晨的第一道光线,破碎黑暗,照亮世间。
这一刻,所有关注着这场打斗的人,无论是在明还是在暗,神情都有了变化,是惊喜,是神往,是崇敬,是景仰。
一剑之后,一剑又一剑,从天地的某一处挥了过来,剑光越来越盛,越来越浓,仿佛太阳一样炽烈,把天地间变得更加明亮,恍若有金光普照这方天地。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道横扫而来的强横剑光上,仿佛透过这道剑光,已经看见了剑光后的执剑人。
那将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无法想象,难以想象。
剑光不停与散修对战,法术的光华,给众人的脸上度上了一层粼粼的光芒。
散修不愧也曾位列天才,在这样铺天的剑意下,他展现出来的修为却更加强大了。
他也祭出了自己的剑,两道极其强大的剑意在天空中碰撞,有震天裂地的声音。
罡风呼啸,拂过这一片天地的人和物,有人站立不稳,脸色苍白,趴伏在地上,双眼却不愿意移开片刻,抬头望着天空,眼中只有那两道搅动天地风云的剑光。
这是强大,是震撼,是仙者的领域。
风仿佛都被斩碎了,两道剑光还在交手,好似要给天穹以盛大震慑。
人群仰望着天空,金色的光芒照亮了这些脸庞,他们静默无声,却有兴奋与向往在脸上流淌。
温昭摔在地上,望着天空上漫天的色彩,脸色却有些茫然。
他没有因为这些浩瀚的剑光受伤,因为这些剑光离他太远,太远。
远得就像来自另一个国度。
剑光离他太远。
剑光身后的执剑人离他更远。
这才是修仙与大道,这才是修仙者的世界。
他在天泽宗的六十八年,就像一口井里的蜉蝣,蟪蛄,不见浩然。
他从来在凡尘打转,其实一直没有踏上过修行之路。
他太渺小了,如同每一个凡人那样渺小,甚至可能比普通凡人还要微不足道。而上空中,那样出剑惊世骇俗的人,从来和他都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忽然,天空中一阵剧烈波动,滔天的剑光向着四野洒去,而后,空中渐渐有一道人影显露出来。
那人影仿佛矗立成了最巍峨的孤山,锋利,傲然,在天地间映照出震撼人心的模样。
他的出现,引起了骚动,所有人望着他的身影,兴奋地开始议论了。
“是公仪无冽!”
“是天泽宗的公仪无冽!”
“不愧是天泽宗的天才,他的修为是不是更强了!”
“今天什么日子,竟然又得以见到这位出手!”
议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榆笙也激动了。
榆笙趴在地上,仰着头,满脸兴奋:“是公仪师兄!”
其实这样叫是不符合规矩的,温昭和榆笙只是天泽宗的杂役,并没有拜入天泽宗做弟子,这世间没有杂役把人家正经宗门弟子叫师兄的道理。
但天泽宗的杂役私下都这样叫,叫他们师兄。仿佛这样叫了,就离这些弟子更近一步,就离修仙更近一步。
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景仰地望着公仪无冽,望着这个如传说的天才。
温昭也看着公仪无冽,看着他的背影,遥不可及的背影,熟悉却更陌生。
是啊,今天这是什么日子。
六十八年,故人再见。
他若仙若神,似利剑斩云霄而来,锋芒毕露,众人为他狂热。
他一介杂役,无人所知,只有狼狈。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风不动了,光耀浩浩,渐渐从四野消失。
散修毋庸置疑的强大,无愧天才之名,但终究不敌公仪无冽,他败了,随着一道破空的剑光,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空中。
想来,散修对温昭这些丑人,还是手下留情了,或者可以说是温昭他们的修为太低,不足以激发散修潜藏的危机感。
散修离开后,公仪无冽的身影随之在空中消失,但他没有离开,而是悄然无声,出现在了地面上。
玄色锦袍衬出他欣长挺拔身姿,他一手懒懒拎着剑,面色随意而散漫,而眉眼间却又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的剑意,危险和说不尽的凛冽。
光线落在他的身上,他拎着剑,一派从容与不羁,脚步不快不缓,朝着林悠的方向走去。
在他路过之处,所有人都在为他让路,下意识的,恭敬地后退。
但所有人后退了,眼睛却都在望着他,仿佛信徒,目光狂热,狂热得任何人都无法忽视,无法无动于衷。然而他却没有看向任何一个人,是那样的旁若无人,属于天才的骄傲,属于修仙者的孤高,不必对凡人回以任何目光。
人群中,榆笙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变成坐在地上,他和其他人一样,脸色激动地看向被万众瞩目的公仪无冽。
温昭捂着胸口,白纸一样的面色,他也看着公仪无冽,依然是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那样闲散洒脱地走向林悠。
天空中有层层叠叠的白云,此刻,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了那道仿佛要让天地变色的光,阳光已经安静,温柔,但温昭却觉得仍然刺眼。
他看着公仪无冽走向林悠,眼前恍惚一瞬,仿佛一个场景重现。
那是六十八年前,公仪无冽将林悠带入天泽宗,二人一齐消失在天泽宗的幻阵里,留给他的身影。
榆笙激动中,有话想对温昭说,结果冷不丁扭头一看,温昭还躺在地上,扯过他的衣摆蒙住了整个脸。
榆笙:“……”
榆笙:“你干什么?”
温昭:“长得太丑,害怕又遇到要打丑人的人,未雨绸缪,借你的衣服防备一下。”
榆笙:“……”
温昭蒙着脸,但蒙上了脸,他似乎也听到了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
林悠的声音还是一如六十八年前,很温柔:“师兄怎么提前回来了,不是还要在南洲呆上几天时间。”
那位从杂役飞升的师兄笑嘻嘻接话道:“这还用问,公仪师弟自然是察觉你有危险,提前回来了。这就是心有灵犀啊。快说,你们到底什么时候让我喝上喜酒。”
耳边似有无序混乱的声音开始鼓噪,其他的声音渐渐听不真切了。
温昭捂住胸口,心有愤怒,没曾想几十年不见,散修哪怕疯了,修为还是大涨了。
因为这次只被打了半个时辰,他却觉得比上次受伤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