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的烛龙殿修葺还需要些时日,不如先在梧桐馆休息可好?”商瓷跟在沈凛身后殷勤的说道,沈凛方才被商瓷拉着去领受那些魔宗要员叩拜与祝贺后,已有些疲惫,应付这种场合是他最厌烦的事情之一,他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示意他随意安排就好,转身便上了车驾。
在去梧桐馆的路上,沈凛的心情一直难以平复,如今的他已经记起了一切,包括柳叙白还没讲完的曾经。他拿起柳叙白的扶光剑,将它与自己的沧渊剑放置在一起。
他终于想起,淮庭无间的来源,这剑招之名取了楚淮洲和蓝庭宣的其中一字,无间原意为再无隔阂,那日在落剑坪指点的高人也并非旁人,而是自己,这原本是纪念楚雁离与蓝澈之间的情谊之作,只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沈凛脑中开始回忆刚才的情景,为什么柳叙白任由自己问责都不曾有怨恨,只有当他提及以色侍人的时候会反应剧烈,这个疑问的答案并不存在于过去的记忆里。
柳叙白,沈凛低眸默念着他的名字,他现在很难再百分之百相信他,在他继承了灰袍人的记忆后,他清楚的看到了柳叙白与商瓷做的交易。想到这里沈凛就恨的咬牙切齿,他现在明白柳叙白为什么在逐灯会一反常态,都是因为他心里觉得亏欠,才会愿意献身于自己。
我在你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我?
沈凛想不明白,无论是在神域还是在魔宗,为何柳叙白都会在自己沉溺幸福中的时候选择抛下自己,并狠狠地在自己心口补上一剑,让他沉沦在无尽的黑暗中。
如果沈凛不曾见过阳光,便不会畏惧夜色。
柳叙白予他希望,每次都在他即将堕入深渊的时候将他救回,然后在他享受了平安静好的日子后,反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到底是为什么?
“淮洲,我定会将你救出去。”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等我,我会来找你的。”
柳叙白曾经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时不时出现,他不知道在无极境等了多久,只知道至死都没有再看到那个身影。
他真的有来赴约吗?
沈凛心里产生了质疑,因为他想起了刚才柳叙白的辩白,言辞恳切,但是沈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因为镇压自己的七灵圣器、扶光剑,都所属柳叙白。
沈凛何尝没有想过是有人栽赃嫁祸,但是最后一道由柳叙白的灵力写成的神庭判决书,让他彻底如坠冰窟,柳叙白的字迹兴许可以作假,但那道灵力是绝不可能被模仿的,柳叙白究竟是有多厌恶自己,竟下达了千律针叶这样的酷刑。
在他心烦意乱之际,商瓷从车驾外轻声唤道:“君上,到了。”沈凛从马车上下来,迎面便撞上了在寻柳叙白踪迹的将离。
将离看到沈凛,立刻走上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琅環呢?”
此地名为梧桐馆,是上代魔尊修建的别院,因金枝梧桐生落于此,自成一道风景,故而得此名,这里平日都重兵把守,旁人想近观一眼都难,而沈凛竟堂而皇之的进到这里,这让将离有些没想明白。
“不得失礼,君上今日要宿沐于梧桐馆,将离圣君若是没有什么事便尽快退下,别扰了君上休息。”商瓷厉声道。
君上?将离一愣,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人,这分明是沈凛的脸,自己难道认错人了?但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试探的唤了一声:“淮洲?”
商瓷见他直呼沈凛的名讳正欲开口责备,却被沈凛以手势制止,“这么快就能认出我,将离,你不愧是我的知己。”
将离听闻此言,心中既喜又忧,喜的是柳叙白的苦心没有白费,成功保留了沈凛的记忆并迎回了楚雁离;忧的是,柳叙白现在的安危。他一路见证了当初蓝澈与楚雁离的相遇、纷争,自然知道现在的沈凛如果遇到柳叙白,定会与他清算之前的事情。
沈凛示意商瓷退下,然后拍拍将离的肩膀继续对他说:“我不在魔宗的日子,你恐怕不好过吧,如今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
“沈……”将离刚一张口发现称呼不对,正准备改过来,沈凛却释然一笑道:“楚雁离已经死了,还是叫我沈凛或是寒濯吧,改口怪麻烦的。”
将离听闻点点头,他许久不曾这样称呼,确实有些不习惯,于是他又重新问道:“寒濯,你见过琅環了是吗?”
将离刚刚问完,沈凛的脸色就黑了下来,但是他没有责怪将离,毕竟当年柳叙白与他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抛开自己的事情不谈,将离是有资格提这个问题的。
“见过了。”沈凛淡淡道,“他嘴硬的样子和以前真是一模一样。”将离感觉的出来沈凛现在的情绪十分不好,原本想继续问的话也没好意思再说出口。
“你想见他,去弱水牢。”沈凛与将离毕竟是多年好友,将离这点心思他还是看的出的,即便自己与柳叙白之间的恩怨诸多,但是这并不妨碍将离与他见面,沈凛在将离眉心处画下一个咒印,然后继续道:“我给你魔尊特许的敕令,整个荧惑魔宫你都可随意进出,军部上下也任由你调遣,算是我对你这些年的补偿。”
“算你有良心。”将离在沈凛的肩上轻轻打了一拳,像是兄弟之间的打闹一般,沈凛也露出笑容,见到将离他还是十分开心的,于是又道:“这九阙城的道服穿的实在是别扭,我去更衣,你先去军部述职,若回来的早可以来我这里,陪我喝上几杯。”
将离点头应下,待沈凛进了梧桐馆之后,他的面色便又凝重了起来,弱水牢,沈凛竟然把柳叙白关在了弱水牢,那里可是魔宗关押那些冥顽不灵的重犯的地方,能从里面活着出来的人并不多。柳叙白现在失了灵心道骨,在那个地方恐怕熬不过几日,这点沈凛不清楚,但他却十分明白。
可他必须先去军部,否则他连探视柳叙白的权利都没有,将离心想,希望柳叙白可以撑住,他一定尽快赶去。
回到梧桐馆的沈凛,第一时间就是将那件隶属于九阙城弟子的服装换下,因为穿的越久,他就越忍不下心惩罚柳叙白,指间触及到那条柳叙白亲自为他系上的丝绦时,沈凛不由的蹙起了眉。
若他真的只是沈凛,那该有多好?
为什么老天偏偏要让他重新记起那些属于楚雁离的回忆?
也怪自己,沈凛心道,当初他可以选择遗忘,但是为了更多的了解和保护柳叙白,他不计后果的进入神识空间想要弄清楚原委,才会有了现在的结局。
现在想来,这一世的自己真是愚蠢透顶,差一点又被这些假象迷惑。
柳叙白,这么多年,你诓骗我的手段可一点都没变,总是露出那一副无辜的表情,将一切否认的干干净净。
沈凛嫌弃的将丝绦抛至一旁,懒懒的倚在卧榻之上休息,脑子里却依旧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前世的记忆叠覆,让他现在越发迷茫,尤其是在心魔消散后,他心里竟然会有一丝愧疚。
别再心疼柳叙白了,他不值得。
沈凛这样说服着自己,神魔灾变前发生的一切,他都历历在目,时间飞快的倒退回以前,倒退回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
他曾与柳叙白盟誓,二人绝不分离,也绝不向神庭与荧惑魔宫低头,前期的柳叙白的确做到了他所承诺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与自己携手跨过那命运设下的考验。
冷眼、污语,他们不知看了多少次,直到那个时候,他都没有怀疑过柳叙白的决心。
神魔灾变前,神域在落霞谷的战事推进艰难,柳叙白带领先锋军全力抵御突围,沈凛不顾生死闯入魔宗大营窃取部署舆图,后不慎被发现,圈禁幽闭受尽折磨才抓住防守疏漏从中逃脱。
但他的付出换来的是什么?沈凛冷笑了起来。
他做这样天理不容的傻事,无异于是背叛了魔宗,只是因为他真的相信,柳叙白是公正的,他要舆图为的是停止战乱,而不是要向魔宗证明神域才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但是当他伤痕累累的回到柳叙白身边时,诸多迹象让他不得不怀疑,柳叙白还是不是当初他认定的那个要与他一道披荆斩棘的人。
未放入信函的但却写有悔罪二字的信封,沈凛看的分明,那是神庭五尊之间才会用到的东西,那一刻,沈凛不明白,柳叙白要忏悔的是什么罪?
而拿到舆图的柳叙白,再也没有踏足他所在的军帐一步,他好不容易可以起身相寻,却又撞上柳叙白匆匆忙忙焚信的场面。
那飘落的灰屑中,一个残剩的“风”字,让他心如刀绞,柳叙白明明答应过他,不在与风知还联系,若是信内所书只是军机,那自己为他深入大营窃取舆图的这份诚意还不能让柳叙白坦然相待吗?
尽管柳叙白辩解说不是他想的那样,但是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二人甚至为此大吵一架,同在一个营地却多日不肯相见。
修养期间,他听到了很多说法,有人说,柳叙白与风知还有密信往来,显然是对沈凛没了兴趣;也有人说,这舆图到手之后,先锋军定会所向披靡,到时便可将魔宗大军一句歼灭,沈凛的生死根本无人在意;更有人说,柳叙白向神庭递交了悔罪书函,忏悔自己曾经与沈凛暧昧不清的关系。
捕风捉影的话,让他神思大乱,他想去找柳叙白问个明白,却得知,柳叙白已经带着先锋军出发在落霞谷深处与魔宗大军交战。
等他赶到之时,先锋军死伤过半,军中唯一的女将秋娴双目通红撕扯着他的衣衫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根羽箭便射穿了秋娴的心脏,秋娴死前口中依然低喃着:“神君说的对,魔宗之人可用不可信,必要时须杀之,以绝后患。”
这话,是柳叙白对他的评价吗?沈凛的血凉了一半,难道柳叙白是真的要舍弃他了吗?他不顾一切冲向最前方,他等不了,他必须要现在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那份舆图,是他亲手送到柳叙白手中的,若柳叙白对他只是利用,那他是不是,真的断送了整个魔宗的未来?那份曾经的坚持,是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魔尊商丘与柳叙白缠斗与阵前,天魔之力的压制让柳叙白极为掣肘,尽管方才还怨气缠身,但看到柳叙白后,他还是选择了共同为战。
那是他已经没于骨血的信任本能。
那结成的伏将困阵让柳叙白再度负伤倒地,他横身在前,让柳叙白先走,自己拖住商丘,借着这短暂的空档,先锋军仅剩的兵马拼尽全力将柳叙白送出了困阵,沈凛滞留在此,想与商丘来个了断。
“你就这么相信神域的天尊会给你一个天平盛世?”
“他是神,不是魔,行的从来就不是一条路。”商丘看着他,淡淡说道。
他没有听,耳畔的风声与兵刃相撞的鸣响让他忘却一切,不断溅落的血水让他一步都不敢退,他不想质疑柳叙白,他不想承认自己可能犯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
直到面前的商丘缓缓倒下,沈凛看着掌心那颗怦然跳动的天魔心跪倒在地,他没有想过,他居然有朝一日,可以与魔尊一战,亦没有想过,他居然凭借微弱的优势杀了魔尊。
此刻,他的身份与责任便与前尘完全割裂,他,成了魔宗新的代言人。
“魔尊的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商丘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
“这天魔心送你了,当日我继承着天魔血脉的情形与今日很是相似,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这命运的传承,轮到你了。”
“用你的眼睛去见证吧,看看他,值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商丘示意他过去,对他讲述了一些有关天魔心的秘密,沈凛瞳孔放大,眼看着天魔心向自己逐渐靠拢,最终与自己的血脉融为一体。
“神域的人,从来不会真的信你。”
“他们绝不会让你活着。”这是商丘咽气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风知还和陆竹笙的后援大军赶到之后,看着这血流成河的场景,发了疯一样的要杀他偿命,沈凛失措的站在原地,他明明是帮了神域的,为什么这群人还是将他视作仇敌?
他正准备奋起放抗,柳叙白却挡在他们中间,央求沈凛不要反抗,一切交给他来处理。
“信我吗?”
柳叙白抬头望向他,那一刻,沈凛不知如何应答,但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还是将沧渊剑抛落在地束手就擒。
让他也没想到的是,那须臾间的错眸,会是他此生与柳叙白的最后一次对视。
沈凛现在想来,却觉得商丘临死之言说的有几分道理,神域的确没有给他活路,一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