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月三,熏风习习,万物复苏,时光也流逝得快了起来。
崔柔仪藏头藏尾的整整二十日不曾出门,直捱到三月二十四日,清水观送了帖子来,要做三天大道场,延请崔家人前去捧场。
崔柔仪活了两回,也算通晓些人情世故,心知清水观这是借办道场来暗示大小善主们该捐银子了。
崔府因有三老爷长年住在里头,每年都少不了给道观捐上一大笔银子,今年自也不例外,权当散财积福了。
于崔柔仪而言,她也总算可以堂堂正正的往清水观跑一趟了。
不过这回不巧的是陈氏的母亲病了,需她回娘家侍奉汤药,所以不曾一同过来。
侯爷崔培与崔巍军务缠身,更不得空,便只由休沐的崔岑带着崔柔仪上山。
今儿可算让崔柔仪见到了小道童通慧,他身长还不及桌腿高,长得粗眉大眼,一脸憨相儿,见了人也不认生。
崔柔仪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一派天真的神情,立时将戒备猜疑卸去了大半。
崔岑与三叔聊些家常,崔柔仪便与通慧在临窗的小桌坐下,下起棋来。
棋盘上黑白两子咬杀得厉害,才下了不过一盘,崔柔仪后背就出了汗。
饶是她与通慧差了十余岁,这盘棋赢得也不是那么轻松,不由得起疑:“你小小年纪,这棋艺好生厉害,莫不是除了我三叔,还有其他师父指点?”
通慧不过是一孩童,遇人尚不知设防,套他的话想必容易,崔柔仪便旁敲侧击的探问此处是否还有其他人往来。
崔增抢了话儿来答道:“清水观地处偏远,也无盛名,除了我这个命里该着的,哪儿还有闲人来这里。”
他对闲人闲事从不放在心上,铺了张宣纸作起画来。
通慧心性单纯,不疑有他,歪头想了一下,直言道:“平日是没有,就是今日倒来了一位面生的大人。”
“哦?”崔柔仪立刻聚起三分警惕,清亮的眸子向三叔投去惊疑的目光,追问道,“是何人?”
崔增耸耸肩,手中画笔始终不曾搁下,无所谓道:“我哪里知道,兴许是闲得发慌了才钻到了这里。”
崔柔仪终究不放心,耐着性子又坐了一会儿后,寻了个由头带着染缃出去碰碰运气。
一出了小院的门,拐角处繁郁摇曳的梨花下正站着一个长直黑影,似是有意在此处等着谁。
崔柔仪明眸一抬,眼神还算不错,迟疑的试探道:“徐…大人?”
徐鹿卿挑挑眉,应声大步走近了些,衣摆翻飞如黑鸦,看得崔柔仪心头一沉。
这么容颜俊美的一个人,怎么又是一身沉闷的黑袍子,总让她不得不想起前世身死那一夜。
看他这冷眉冷眼的神情,绝无可能是闲逛到此处,倒像是来寻仇的。
崔柔仪再张口时,舌头险些打结:“您、您怎么来这里了?”
这闲的发慌的家伙,还真的盯上她了?
“自然是有事而来。”徐鹿卿悠悠启唇,他声线一向偏冷,寥寥几个字说得像要找谁算账一样。
“哦,那我就不在此打扰了……”
他记性这样好,崔柔仪可在再也不敢扰他公务了,拔腿就要跑,却听徐鹿卿不紧不慢道:“崔姑娘怎知徐某要找的人不是你?”
他鼻高唇薄,俯下身来时面容愈显锐利,浓重压迫感随之而来,就如前世他站在屋顶时给崔柔仪的感觉一样,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崔柔仪笑得十分勉强,既不敢接话,又不能一走了之,只能顿在那里等他发话,脑内乱糟糟的又想起前世身死那夜见他的情景来。
没想到徐鹿卿撂开正事不谈,先提起了别的闲话:“方才崔姑娘上山来时,一路笑意不减,这是又利用了谁做成了什么事了?”
他的话里充斥着冷涩的压迫感,边说边逼近了一步,仿佛把那个“又”字咬在齿间反复研磨似的,听得崔柔仪遍体生寒。
崔柔仪还能为什么事高兴,不就是刚料理了王添禄那厮,这阵子心情大好嘛,就这也被他逮个正着。
崔柔仪一阵后怕,原来这家伙自他们一行人上山时就不知在哪儿看着她了,怎么弄得像捉拿逃犯一样。
她头一个念头自然是编个谎话糊弄过去,可抬头对上徐鹿卿那藏着深钩的鹰眸,顿时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罢了罢了,这位可是不知撬开过多少张铁嘴的活阎罗。
不论他是认真追究也好,还是随口一问也罢,当面撒谎显然不可取。
向他撒谎太容易被看穿,崔柔仪深恐因此又被他越盯越紧,可府里的事又不能原原本本的据实相告。
思来想去,她换了个借喻的说法:“我们府上有一只狗贼心不死,伏击在暗处伺机就要咬人,本想远远送走它,又怕叫它跑脱了日后麻烦更大。”
“于是我就想着,不如给它栓上链子死死把控在自个儿手里,再好吃好喝的供上一阵子。其他猫猫狗狗见了,必心生不平,就是不咬它,也会死盯着。”
“过阵子再把铁链子撤了,它是被群起攻之,撕咬得一地狗毛呢,还是从此洗心革面呢,都是他自己的缘法。”
崔柔仪从前骄纵归骄纵,从没有害人之心,重来一世不得不下此狠招儿,让她从头到尾的说出来还有些不自在。
她偶尔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得太坏了,冷漠、心硬,甚至多了些前世从不曾有的杀伐果断。
这与她从小受到的教导无疑是背道而驰的,所以她一直藏得很小心。
现下面对着比她心黑百倍千倍的昭武卫指挥使,她那点小手段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反而能说得出口了。
事情一说出来,就像吐尽了胸中郁气,她反倒浑身轻松起来。
徐鹿卿轻笑一声,啧啧称叹:“如此一来,崔姑娘的手倒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的。”
“崔姑娘这般天赋,不来我昭武卫真是可惜了。”
这句若说他是在夸人,也不像真心的;若说他在讽刺,却又不够锋利,天知道他到底是几个意思。
“大人也取笑够了,不打算说说正事么?若无事,我还要赶在城门下钥前回去呢。”崔柔仪显然不想与他多夹缠。
徐鹿卿立即敛去了那一星半点的模糊笑意,简短道:“是六殿下托我来的。“
崔柔仪闻言,立刻暗骂赵小六好没义气,这么快就忘了上次徐鹿卿当众为难她的事了。
崔柔仪恨不得浑身竖起刺来,言语间夹枪带棒道:“六殿下与徐大人果真是打不散的表兄弟,感情可真好。”
“你与张大人这对表兄妹,看着情分也不浅。”徐鹿卿不慌不忙的反唇相讥,一句话说得如泉水过涧般有轻有重,着重点了某些字眼。
好好好,都是没血缘的假表亲,干脆谁也别说谁了。
崔柔仪不斗嘴了,绕回正题道:“六殿下他托徐大人来做什么?”
“这阵子圣体不安,他随侍左右不便出宫,托我递话,宫里选伴读一事,他会去找成宁公主说情,让崔姑娘放心。”徐鹿卿不是爱掺合这些事的人,说得极快。
太后自去年就放了消息出去,要为公主们挑选陪读,京里京外多少姑娘都憋着一口气呢。
而崔柔仪一向觉得这与自己无关,以她脾性,选不选得上她心里还没数吗?
或者说,选不上才是件好事,否则她哪里还能如现在这般来去自如。
而且前世夏若莘进宫后,崔柔仪隐隐听过传闻,说是太后选的这些伴读经宫里悉心栽培后,是要送往与各处联姻的。
毕竟是太后教养过的女孩儿,就跟镀了层金似的,想求娶的人家多了。
况且伴读们又都家世不差,就是联姻也都去的是显赫人家。
当然,依太后之精明,也不会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下注。
至于传言的真假,那时崔柔仪早已家世倾颓,再进不了达官贵人的圈子,自也无从分辨了。
只听说进宫伴读的刘侍郎的女儿后来嫁去了蜀地,成了蜀王世子妃——那是太后早想拉拢的一支势力。
有了例子佐证,传言才有了几分可信。
崔柔仪不免又联想到柳家孙辈只有柳月潭、柳月容这一对兄妹,旁支也是人丁稀少。
柳家能拿出来联姻的人确实不够,说不定太后真有此意。
但这对伴读们来说也不亏。
尤其是像夏若莘这样的,反正是要嫁人,背靠着太后也不失为一种出路。
崔柔仪甚至怀疑,姑父姑母正是冲着这传闻,才把闺女千里迢迢送过来的。
“就这事,还值得劳动徐大人跑这么远来?”崔柔仪不大相信他的来意就这么简单。
徐鹿卿岂是个甘愿受人支使的,她可是才刚领教过,上次借他之手仅一回,就被他一直记到现在。
“我不来,六殿下也不饶我。”徐鹿卿也有微露无奈的时候,轻叹道,“只有来了这趟,才免得他给我一拳。”
上巳节的小小插曲多数人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大约也只有赵纯这个实心眼的追着徐鹿卿寻仇了。
只有徐鹿卿自己知道,今日这个传话的差事是他自告奋勇找来的,否则赵纯再不消气,这表兄弟也不打算与他再做了。
崔柔仪闻言一下笑了,几乎乐不可支。
她收回刚才所想,赵小六还是很讲义气的,对着昭武卫指挥使兼名义上的表哥,也敢挥拳头。
还记得前世她在宫外四处求情被拒,从这家跪求到那家时,赵纯在宫里也发了疯。
那时所有人都选择明哲保身,闭口不敢提巫蛊之祸,更不敢提卷进去的那些人家。
只有赵纯不管不顾的跑到圣上面前求情,毫无意外受了责罚,在大雨里一跪就是三日。
任大雨浇透了他的身,也不曾浇灭他火一样的念头。
最后皇后只好把他软禁起来,免得他再强闯太和殿,惹圣上震怒会真要了他的小命。
前世今生,赵纯都这样不问缘由、不求回报的帮她,让她怎么还得起呢?
崔柔仪两世一路走来看透世态炎凉,也恨过很多人,其中包括张家父子。
唯独对赵纯、范时鸣的雪中送炭之情,她没齿难忘。
徐鹿卿这人也奇怪,看着极其冷漠狠戾,却竟还在乎身边亲近的人,为了赵纯不与他置气,宁可大老远为件小事跑来一趟。
这次选伴读的事对崔柔仪来说一点也不重要,她便不想劳赵纯费那个力气,便道:“烦请徐大人替我转告六殿下,此事请他不必太费心,顺其自然即可。”
“崔姑娘,徐某只管带六殿下的话过来,可不负责替你传话回去。”
徐鹿卿眉眼不动,唇角却流露两分讥诮,退后了一步,摆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
崔柔仪一时气结,腹内大骂怪不得昭武卫处处讨人嫌,从他们的头儿起,就是个极难相处的人!
崔柔仪也没甚好说的了,气鼓鼓的告辞:“徐大人话也带到了,那我就告辞了。”
言罢,见徐鹿卿也没阻拦的动作,崔柔仪赶紧招呼头快垂到地上的染缃,转身快步逃离此地。
虽然徐鹿卿不肯带话回去,但其实伴读一事崔柔仪也没放在心上。
那成宁公主是徐皇后亲生的唯一孩儿,在宫里又不是看人脸色过活的小可怜,哪会那么容易就为了赵纯的请托而委屈自己呢
毕竟上一世赵纯也去说情了,成宁公主终究也没选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