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月的最后一日,宫里才堪堪准备停当,欲纳诸府姑娘进宫参选公主伴读。
各家的人选是年前就报上去了的,礼部先筛了一遍,留下了约莫五六十人,宫里贵人们还要再细细挑一遍。
因徐皇后不喜宫中外人杂多,每位公主身边只留一位伴读,连嫡出的成宁公主也没得到丝毫额外的优待。
如此一来,伴读的名额远比预期的要少得多了,统共不过九个席位,竞争不可谓不激烈。
崔柔仪虽只当自己是个陪选的,也一大早就被叫起来梳洗整装。
其实按她原本的打算,是想干脆让自己再病一场,就可不去参选了。免得这一世赵纯使劲太过,别真把她给拱进宫里去了。
可是自打她病愈以来,虞妈妈把她看得密不透风,她想给自己做点手脚也不能,只能老老实实的进宫参选一趟。
梳洗穿戴完毕,崔柔仪草草用了早膳,便到前厅与夏若莘汇合。
一进去,却见二叔母纪氏特意带着纪青君来送行,正拉着夏若莘左看右看,口里夸个不停。
崔柔仪也没能逃过纪氏热情过头的双手,一来就被拉了过去。
“让我瞧瞧。”纪氏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扭头对陈氏笑得见牙不见眼,夸道,“我们家的女孩儿都是拔尖的,此去何愁选不上。”
陈氏面上一片平和的微笑,客气道:“青君也是顶好的,这面相任谁瞧了都会喜欢的。”
这句也不是闭眼瞎夸,纪青君确实生了一张讨喜的富贵相。
纪氏亲热的搂着她,顺势提起来:“青君她爹已补上了江南的缺儿,明儿一早就要启程去扬州赴任,独把她留下陪我了。”
“她爹这次能补上那么个好地方,全仰仗侯爷提携。若不是这两日侯府忙着两个姑娘进宫的大事,怕给府上打岔,就该让他们拖家带口的上门拜谢的。”
纪氏满脸的感激做不得假,陈氏也不是那等追根究底的人,与她客套两句也就算了。
在两位主母笑谈一片的空隙,崔柔仪偷偷拉着纪青君到一边说话,开门见山的问道:“堂兄那里怎样了?”
“还成天趴着哼哼呢,连翻身也不能。”当着主母们的面,纪青君当然是颦眉微皱,作一副沉痛状。
崔柔仪奇道:“只是腿摔瘸了而已,怎么不能翻身了?”
纪青君一脸诧异,尽力压住低呼的声音,附耳过去道:“我的崔姑娘,你在家难道就没见过侯爷的棍棒功夫?那叫一个运使如风!啧啧,怪道你家兄长个个都是成器的。”
“那日若不是我姑母在侯爷面前还能说得上两句话,只怕侯爷就越性把崔嵩表兄打死了。”
纪青君家中父母皆是宽厚之人,且一家三口万事都好商量,何曾见过侯爷那请家法的架势,如今还心有余悸。
“若我托生在你们家,可不敢扮男装门去了,说不准也能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淑女呢。”纪青君频频摇头,光是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崔柔仪扁扁嘴还要再聊两句,陈氏瞧着时辰差不多了,挥挥手招来一群婆子丫鬟,前呼后拥着表姐妹俩启程进宫。
崔柔仪这并不是头次进宫,以往每逢圣上赐恩开宴,只要许家眷入宫,陈氏都会带上她,所谓见见世面也好。
这次入宫虽没有了陈氏陪伴提点,但崔府早已把打点的银子使够了,不愁无人照应。
崔柔仪和夏若莘还未下车,就有与崔家相熟的大太监曹康年热络的来迎。
只看他那笑得白花花的牙齿,崔柔仪便知家里在他身上怕是砸了不少银子。
京中有头脸的权爵人家免不了都有几个相熟的宦官,三五不时的打点一番,早就是老熟人了。
家里家外打点的事虽落不到未出阁的姑娘手里,崔柔仪却也见过这个曹康年几回,自放心的跟着他走。
曹康年在宫里脸面不算小,宫人们见了他都毕恭毕敬的。
在他的照应下,崔柔仪和夏若莘顺利过了检视,排进了入宫参选的队伍里。
崔柔仪领着头回进宫的夏若莘,夹在各怀心事的世家贵女们中间,跟着一脸肃色的宫人们从侧门而入。
阳春三月的日头说不上烈,却也晒得人头脑发昏,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宫道上,崔柔仪悄悄抬头。
头顶是一线狭长的天空,虽然也瓦蓝瓦蓝的,却终究太局促了些,看得她心里闷闷的。
一路遇见了三三两两的宫人,皆是寂若死灰,像鬼影一样沿着墙根飘了过去,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可见皇宫规矩何其严厉。
走了没一会儿,崔柔仪眼角的余光就被侧边角楼上熟悉的身影给吸引了过去,若她没看错,那是六殿下赵纯和三殿下赵纪。
毕竟一模一样的事经历过两遍,崔柔仪当然知道赵纯是特意在这儿等她的,上一世也是如此。
不过上辈子崔柔仪倒没大注意到三殿下是否陪同着也来了,这一世见了不免心想:赵纯这家伙真是好命,不是表哥徐鹿卿,就是皇兄赵纪,反正做什么事总有人陪他。
三殿下赵纪与赵纯一同由徐皇后抚养长大,崔柔仪其实已见过他多次,无奈这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故而印象不大深。
这会儿隔得远,崔柔仪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模糊的回忆起他大约是个丰额阔面、修鼻长目的长相,脸上常无笑意,站在那里肃肃如松下之风。
比起赵纯,他显然成熟稳重多了,一群鲜妍明媚的姑娘从楼下走过,他浑似没看见般面无波澜。
哪里像赵纯眼色使得满天飞,迫不及待的挥了挥手,生怕崔柔仪看不见。
周围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崔柔仪硬着头皮往前走,只当看不见。没想到憨直如赵纯,竟要走下楼来。
斜眼瞥见左右宫人不敢拦他,崔柔仪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恨不得眉眼皱成一个大大的“不”字。
还好三殿下赵纪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赵纯,横眉冷眼的制止了他。
崔柔仪没办法,只好微微偏过头向赵纯看去。
赵纯一只胳膊被皇兄抓着不放,比不出手势来,只好张大嘴巴比了个“事已办妥,只管放心”的口型。
崔柔仪不以为意,上辈子赵纯也是拦在这里告诉她万事俱备只等着入宫伴读即可,可是后来不知哪里差了一环,她最终还是落选了。
崔柔仪不敢稍露异色,更别谈报之以喜色,只目不斜视的梗着脖子微微点头作罢。
重来一世,她已再不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了,前世惨痛的教训告诉她无论多么煊赫的家世,与滔天皇权相比都不过是鸡蛋碰石头罢了。
脚下这里不是别处,正是天底下规矩最大的皇宫,徐皇后又是那副治下极严的脾气。
她不是赵纯那样在圣上面前数一数二得宠的皇子,可以这般有恃无恐。
适才六殿下的这番眉眼官司已不知被多少有心人看了去,崔柔仪只庆幸这次她不会入选留在宫里,否则光今天这回招来的嫉恨,都够把她治倒的了。
上辈子家世败落后,她见过的暗地里使绊子、折辱人的手段多了,可再也不想受一遍了。
走了大约两刻钟的功夫,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才走到了一处金色琉璃瓦铺顶的宫殿。
崔柔仪一抬头,但见匾额上写着三个浑圆大字:颐华殿,想必这就是今日选试之地了。
入了殿,崔柔仪小心环视,目之所及云檀为梁,金石为柱,珍珠作帘,玉璧作灯,富丽堂皇,难以尽述。
姑娘们起先都拘谨得不敢抬头,过了一会儿发现殿中只有女官们往来忙碌,太后、皇后及公主们一个也不见,这才纷纷放松下来。
姑娘们被领到各自的一方书案前,为首的女官站在正中,面容严肃的说了一些开场白,而后才正式发了考题。
擢选伴读考较的无非就是诗书礼乐,能送来参选的姑娘都经过了不知多少轮淬炼了,个个是得心应手。
崔柔仪虽然不像她们那样厉兵秣马的备战数月,但十几年来家中也未曾断过一日教导。
久负盛名的女先生们,崔府先后请过三四个;教习礼仪的嬷嬷,都是从宫里告老还乡后被请回侯府的;还有陈氏自幼拜了名师弹得一手好琴,这些年也尽数教与了崔柔仪。
是以崔柔仪面对四轮考较,倒也不慌,虽不十分尽力,起码做得到不丢安阳侯府的脸。
不得不说这次擢选伴读女官们卡得极严,一番考较后,原本参选的五六十个姑娘,只剩了二十来个,崔柔仪也不过是涉险过关。
到了这时,女官们才敢去请动太后、皇后过来,毕竟最终的人选还得是这两座大山说了算。
徐皇后形容严肃,端坐上首,别的一概不问,只将姑娘们写的书法一一拿过来细看。
想是字如其人,能从其中看出些什么。
崔柔仪偷偷飞速向上看了一眼,徐皇后今日一身黛蓝宫装,依旧是一副无喜无嗔的面孔,端庄得好似一座冒着寒气的冰山。
她发髻梳得高耸而整齐,珠翠环绕添足了贵气,一支硕大的九尾点翠正凤大钗无时无刻不向众人提醒着皇后的尊贵体面。
崔柔仪这段日子时常在想,如此言行峻厉的皇后,可做得出来那等残害忠良的事?
她不敢轻下定论,也说不准人是会伪装的。
太后则与皇后不同,一双狭长丽目光顾着在姑娘们身上打转。
她面上一派慈和,不似皇后那般天大的架子,眼神无论落在谁身上都如蝴蝶般轻飘飘的。
崔柔仪见此更加肯定了传言,太后这番兴师动众的为公主们选伴读,定是还有别的想头。
不过当世之人,谁不想与太后亲近呢?
太后嫁进皇家从太孙妃做起,历经三朝如今权柄在握,连圣上也对太后言听计从。
就算传言是真,只要不是逼嫁,顶着太后赐婚的名头去联姻,对伴读们来说也是互惠互利的好事一桩。
毕竟嫁谁不是嫁呢?有太后撑腰,夫家就算是天大的来头,都得对这些去联姻的伴读们忌惮三分。
徐皇后看完了一叠书法,面上不动分毫,还欲递给太后再看一遍。
不过太后显然对这不感兴趣,抬抬手拒绝了。
她老人家自然留有后招,慢条斯理的拨了拨手指上金玉相嵌的护甲,唇边忽然起了一丝难以捉摸其深意的微笑,吩咐近侍道:
“去请公主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