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长安的嘴比国师还灵。
昨天夜里,她不过与圣人一句玩笑,翌日晨起时却发觉,连续下了三个月的雨终于停了。
起初祝长安有些不敢置信,还以为雨势渐小,只是听不到水声。
待她打开一扇窗向外看去,东方既白,晨光熹微,宫墙尽头爬上一抹久违的红。
换好衣衫,她雀跃地推门出去,一整夜的疲惫全部消散,正与来换职的程少监撞了满怀。
“哎呦!小娘子慢些!”
程少监也不复昨夜满面愁容的模样,脚步格外轻盈,连手里的拂尘都闪着光。
她向程少监行礼,对方避而不受:“还没来得及恭喜祝娘子高升。”
依大周律令,前朝宰相实封三品,为使宦官不得干政,故令内侍省不设三品官。
内侍省统领宫城中万余宦官,长官曰内侍监,从三品,圣人不设,次官曰内侍少监,从四品,圣人设程、何二人。
论品阶,从四品自然比正五品高,但宫廷中有亲疏内外之别,且正五品是后廷女官最高者,尚宫尚仪皆是如此。
刚刚升品,祝长安自然不敢轻狂造次,依旧向程少监道万福。
程少监脸上的笑纹根本藏不住,趁着宫人服侍圣人洗漱,拉着祝长安到值房,讲了今早入宫时的一则传言。
“雨停了,京城百姓们都往街道上跑,今儿从长治坊出来,险些误了进宫的时辰。”
高品阶的宦官和女官都能在宫外置产买房,一月之中若是不当值的时候也能外出小住,甚至有宦官在外养着家室。
“老百姓说呀,昨日有个叫王洪道的官被陛下绞了,原是因为这官的名字不好。洪道,洪道,可不是要山洪泛滥淹没各道吗?”
“结果竟也巧了,昨夜绞了那官,今日就停了雨,可见那官果然不好,圣人当真明察秋毫,救万民于水火。”
程少监脸上有一层淡淡的凄然,昨日殿内的情形他虽没有亲眼见过,但那枚毒药却是他亲自送到王洪道口中。
王洪道为官多年,也不是全然没有政绩,落到今日这般身死人灭,谤满天下,实在令人唏嘘。
值房里还烧着水,热气如昨日般蒸腾在脸上,祝长安看着滋滋乱叫的水壶,心头笼着一层纱,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大概王洪道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所谓的天意也会击垮自己的身后名。
对前朝的文官,祝长安不怎么打交道,是好是坏,她分不清楚,也不是一双肉眼能看清楚的,只是图增感慨罢了。
圣人传唤,程少监急匆匆出去了。
巳时三刻,圣人散朝,晋升祝长安的旨意也下来了。
文书是邱尚宫亲自送来的,她今日换一袭碧绿襦裙,嘴上涂着鲜红的口脂,还没进门就恭贺起来。
“上个月我还和尚仪打赌来着,赌你什么时候加封六品请我们吃酒,不曾想,你这小娘子倒是厉害,竟叫我们两家都输了。”
祝长安换上一身干净的鹅黄襦裙,披帛上金线绣着蝴蝶,迎着晨光活灵活现。
她正要下拜领旨,却被邱尚宫一把拉起来。
“云娘子送来的是圣人的口谕,我们拟的文书,不必拜了。”
邱尚宫杏眼转起,拉着祝长安的袖子问道:“什么时候请我和尚仪吃一杯酒啊?我们也好替你庆贺庆贺。”
邱尚宫与王尚仪是宫城内最高一等女官,祝长安刚进宫时便由她二人轮流带着。
当时邱尚宫年轻,脾气火爆,总觉得祝长安脑子里少一根筋,做什么都笨手笨脚,浪费她的唇舌。
偏她虽是爆炭性子,心肠却软,从来舍不得做打罚宫人的事,只能看着祝长安一脸傻气干瞪眼。
不过一两月光景,祝长安身上长了许多肉,个子也比进宫时高了半头,邱尚宫却把自己气进了太医院。
王尚仪看不下去,终是把烫手的山芋接到自己身边亲自教导。
宫里的人大多孤寂,一辈子无儿无女,于他们二人而言,祝长安便像是女儿一样。
“择日不如撞日,我去请尚膳弄些好席面,再请些姐妹来,咱们一道吃酒。”祝长安放下文书就要往外走。
邱尚宫赶紧把她拉回来:“今日怕是不行了,云娘子说圣人让你即刻前往东宫。”
“这么仓促?”
想到圣人猜疑太子,祝长安没想到这么急切。
“唉,我帮你收拾行囊吧,席面的事以后再说。”
邱尚宫利落的抖了抖箱子,将祝长安最爱的襦裙收了起来。
圆壁城这间小院,祝长安住了许多年,乍然离去,竟有些依依不舍。
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用手抚过桌椅床几,低头间看到脚踏上有一道裂痕,那还是十年前她起夜时不慎摔倒,硬生生砸出来的豁口。
两人动作很快,两个时辰几乎将整个院子搬空了,邱尚宫坐在藤架上仔细清点着。
祝长安从床底掏出一个落灰的木盒,打开的一瞬间,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用帕子捂着口鼻,将里面两片玉锁和一个扳指包起来。
晨光折进窗子里,正好落在扳指上。
与寻常莹润剔透的玉扳指不同。这枚扳指的质地虽也温润,却不透光,仔细看还有些发白的划痕。
祝长安把东西收在袖囊里。
走出屋子,她站在台阶上看四角的天。
此刻天光大亮,日上三竿,暴雨洗过的穹顶像丝绸一样毫无杂质。
三年前她在院子北角种了两棵桂花树,都说丹桂三年开花,她却闻不到桂香了。
“劳烦尚宫看顾这两棵桂花树,别叫它们无声无息的死了。”
“你放心,”邱尚宫拍了拍她的手:“秋日里若是开花,我便打来酿桂花酒,送到你那里去。”
“那就说定了,三秋十月,我等着桂花酒。”
从宫城的文华门到东宫的崇明门并不怎么远,满打满算也就一炷香的时间。
云娘子遣了几个内官帮忙抬箱子,祝长安身上背着贵重首饰,手里攥着上任的文书。
想她为官这些年也算清正,从来不收女官的互赠和宫人的孝敬,但主子的赏赐却是万万推辞不得的。
勤勉多年,她今日才发现,自己手上竟然有黄金百两,这还不算那些钗环首饰,绫罗绸缎等贵人赏赐。
不过御赐之物也不甚好,每一件都刻着皇家的徽记,连金瓜子,金豆子都按着铜戳。
民间当铺但凡看到“敕造”两个字,哪怕把东西降到落水价,人家也不敢收了。
这些东西恐怕也只能传于子孙万代,留个念想。
刚看到崇明门的影子,祝长安灵机一动。
太子的赏赐是不盖戳的,东宫也不敢私设什么徽记……
祝长安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太子留个好印象,没准儿日后彻底发达了。
可惜,太子连她的面都不肯见。
“少傅正在为太子授课,请娘子在殿外稍候。”
章华殿前,太子的贴身内侍李明忍神情冷漠,从头到尾把祝长安打量了一遍。
祝长安本就个子不高,因要觐见东宫太子,特地按照礼仪站在殿前阶下。
此刻与李明忍问答竟然要抬着头往上看,她心里窝着一团火,再看一眼巍峨的殿阁,决定还是先把这团火咽下去为好。
“可知少傅何时散课呢?”
李明忍志高气昂:“少傅博闻强记,太子敏而好学,辩经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
祝长安无语凝噎。
那还让她来做什么?两三个时辰晚膳都过了,届时太子必然要休息,她还怎么拜见?
有些话堵到嘴边,祝长安咬了咬牙还是忍了下来。
她捧着文书宝印端立在中庭,神情肃然,亭亭玉立。
微风吹起她衣袖,襦裙上的蝴蝶展开翅膀,肃然之外,又添一层柔和。
祝长安站得腿脚发麻,谨守礼仪不敢轻举妄动,却不知李明忍口中敏而好学的太子,此刻正站在阁楼上望着她。
“殿下欲如何处置此女?是否……”
黑衣侍卫无声抹了下脖子。
谢承祜举着一盏酒,眸光映衬在澄碧水纹中,似是嘲弄,似是审视。
“这可是我向圣人求来的恩典。”
昨日申末酉初,圣人下诏将王洪道绞杀。
酉时初刻,圣人命云娘子前往东宫传召太子。
酉时正刻,太子奉诏入两仪殿。
自两仪殿至东宫,一来一回正好半个时辰。
太子入殿时眼角发红,显然哭过,落在圣人眼中便是为王洪道而哭。
然而彼时王洪道还未咽气,两仪殿外围得如铁桶一般,连只鸟雀都飞不出去。
太子是如何提前得知的呢?
若非与王洪道事先勾结,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下场,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太子在两仪殿中设有眼线。
窥伺皇帝,这是圣人万万不能允许的。
太子染病多日,东宫中竟无一人呈报圣人,究竟是太医、宫人失责,还是太子不欲张扬?
太子不欲张扬,则圣人无从得知,普天之下,还有圣人的耳目所不能及?
圣人如何能忍?
况且,那王洪道……
盯着酒中那双沉醉的眼,谢承祜轻笑出声。
脸上分明是悲痛之色,他将酒洒在地上,遥祭长天,一双青筋暴起的手却将酒盏捏成粉碎。
“太子!”侍卫惊呼一声。
温热的血珠顺着苍白指尖滴落地上,“啪嗒”一声,恰好落在院中那人的身前。
谢承祜随手抽出帕子擦了擦血渍,对纵横交错的伤口浑不在意。
“去,传她如殿。”
他瞥了一眼那抹鹅黄倩影,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