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长安站得有些发蒙。
从昨日午后至此刻,已经过去一日一夜,她一直在两仪殿伴驾,几乎没有阖眼。
且她只在昨日晚膳后与圣人一道用了些点心,今日午后来东宫上任前与邱尚宫吃了些胡饼,身子早已疲惫不堪,还是顶着一口气在烈日下站了将近半个时辰。
暴雨之后,天日高悬,依旧是火伞高张,热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
祝长安咬牙顶着,脑海里走马灯似得过着这一日的种种场景,心里发苦,恨不能把太子骂上一遍。
显然她已忘了,在东宫门外,想要好好侍奉太子,大展拳脚的“初衷”。
冷汗从额头流到脸颊,祝长安半眯着眼睛往上看,牌匾上“章华殿”三个大字大气磅礴,突然,一滴血从空中坠落。
恰好在牌匾正中划出一条红线。
祝长安目光不动,如没有看见一般。
待衣衫第三次被汗打湿,殿内终于传出太子召见的声音。
祝长安整肃衣冠,捧着文书准备入殿,刚迈步却发现脚底酸沉酥麻,双腿更是阵痛无力。
“嘶——”
努力维持端庄的脸上出现片刻狰狞。
候在廊下的宫人冷淡看着,无一人上前帮忙。
祝长安停顿半晌,只好缓步入殿。
进门的瞬间,她先是被浓郁的药味熏得晕头转向,看清楚殿内的陈设后,更是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正南向摆着一架福禄仙鹤的木雕屏风,雕工并不怎么精致,木料也老旧,还有好几处油皮都脱落了,露出半截木色来。
太子的书案更是惨不忍睹,非但不能与陛下九龙镶金的梨花大案相提并论,边角甚至出现几十条裂痕,灰尘堆积,木屑散落。
当朝太子,寒酸至此?
祝长安瞪大了眼睛。
“让宫正久等了,是孤之过。”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谢承祜已经从屏风后走至身前。
不知是否殿中没有掌灯的缘故,祝长安只觉得他的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只有唇畔挂着一丝未擦干的血还能点缀颜色。
光线昏暗,反衬得谢承祜眼眸愈加明亮。
祝长安依照宫规向太子行礼并递交文书,他只是接过去,并没有打开查看,
“听闻内侍对宫正不敬,是孤疏于管教,宫正勿怪。”
君臣二人入座,谢承祜一脸谦和恭敬,亲自将茶水送到祝长安手边。
祝长安受宠若惊地接过。
她与太子只有数面之缘,并不知这位储君的性情究竟如何,只是偶尔听朝中官员议论,说太子礼贤下士,温和宽厚,颇有文景之风,乃是盛世天子气象。
不曾想一介五品女官也有被太子礼遇的殊荣,想必是沾了圣人钦点的光。
“殿下言重了。”
纵然祝长安心里有万般恼火,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下人之过,无论如何也不该迁怒储君,太子谦卑至此,她也彻底失去追究的权力,只能恭维。
“早闻太子殿下贤明,臣今日一见,果然如沐春风,日后臣奉旨在东宫行走,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殿下多多包涵,臣今日先行赔罪。”
“宮正既是圣人心腹,一言一行自然是东宫表率,不必过谦。”谢承祜轻扬起嘴角,笑意温煦
一炷香时间过去,两人也寒暄的差不多了,祝长安本打算起身告退,却听太子突然问道:“听闻宮正是安定侯的孙女?”
祝长安脸色稍变,低声回应:“祖父正是安定侯祝山青。”
“可惜了,安定侯一生威名,最后却落得那般下场。”谢承祜长叹一声:“宫正可知,是谁害了老侯爷呢?”
祝长安呼吸一滞,手里的帕子越攥越紧,她眼中寒光乍现,看向太子时满眼都是殷切希望。
她郑重行礼:“还请殿下赐教!”
谢承祜抬头看她,一脸错愕:“当年案情,孤如何能知呢?只是年少时与安定侯有数面之缘,曾蒙侯爷指教枪法,不愿见他如此凄凉,感慨罢了。”
“想来宫正是侯爷的唯一后人,自然想查清当年之事,为祖父申冤,若宫正查明真相不妨告诉孤,无论是谁,孤都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祝长安身姿有些僵硬。
她本以为太子查访当年之案有了眉目,准备告诉自己所谓的真相。
没想到对方也是如此以为,自己竟然会错了意。
祝长安失望低头。
“老师以为此人如何?”
祝长安刚刚退下,太子少傅张松岩突然从屏风后走出,目光灼灼盯着少女远去的方向。
“依臣所见,不过尔尔。”
“哦?”谢承祜兴味盎然:“何以见得?”
张松岩坐在太子对面,随手用官袍抹掉书案上的浮灰,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水。
“此女入东宫不足一个时辰,殿下不是一直在试探她吗?”
谢承祜故意命李明忍为难祝长安,为的是看此人的耐心与城府。
刺一滴血从高空坠下,为的是看此人眼力如何,是否观察入微,练过祝家剑法。
至于在艳阳下暴晒半个时辰,就是想看一看,这位天下第一武侯的后人是真的弱不禁风还是深藏不露?
“殿下询问安定侯之事,此女焦急之态不似作伪,所谓喜怒不形于色,况且她是圣人派到东宫的耳目,如何能在殿下面前露出软肋呢?”
谢承祜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绢帛,将上面如蚂蚁般的小字再读一遍。
他有些心神不宁。
“元娘也说,十年以来,此女并无过人之处。”
张松岩嗤笑一声:“一介女流而已,殿下太过看重了。”
谢承祜猛然抬头,嘴角的血珠格外刺眼,刚才那副温声细语的脸色早已大变,眼神凛然。
“老师可知,圣人何以有今日?孤何以有今日?”
他将绢帛收紧,再次放回袖中,再抬头,早已没有病弱之态。
“正是因为天下男子皆如老师一般,以为圣人只不过是一介女流。”
张松岩脸色骤变,师徒多年,他又如何不知圣人是扎在太子心中的一根刺?
他自知失言,慌忙起身告罪,惶惶不安:“是臣愚昧,殿下思虑缜密,臣不能及也。”
谢承祜下座,亲自搀扶老师,脸上又换一副懵懂无助的样子,紧紧握住老师的手。
“并非学生多疑,实在是如今风雨如晦,你我师徒不可有丝毫行差踏错,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况且。”
他意味深长道:“学生看来,安定侯的后人不该如此平庸,若当真如此,此人之心,深不可测。”
张松岩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刚想伸手去擦,手臂被太子攥住动弹不得。
他冷静下来,思虑片刻后答道:“好在如今殿下已然布局,此女若当真有两副面孔,定可叫她失信于圣人,若她当真痴傻,正好做殿下手中一柄快刀。”
话音刚落,刚回到住处的祝长安突然打了个喷嚏。
她看着眼前与章华殿一样破落的寝阁,突然回想起圆壁城那个舒适宜人的小院。
虽说自己蒙圣恩拔擢,连升两级,但处境与先前相比却是天壤之别。
“宫正,这些发钗放在何处?”
宫人若水抱着妆奁站在门口,看到阁中行囊堆积如山,一时间竟没有下脚的地方。
作为正五品女官,照例由两名宫人服侍,一名内宦传话往来。
既然是女官的心腹,这些人本应由女官本人前往内宫抽选,可惜祝长安上任仓促,加之从内宫调往东宫,这些人也只能由东宫临时派遣。
“放,”祝长安刚想吩咐,看了一眼即将散架的妆台,突然闭上了嘴。
她找来内官徐善行,塞给他一把钱:“你去找个工匠来。”
这屋子得好好修一修。
徐善行请的是专供内宫的工匠,因为拿着祝长安的手令格外方便。
四五个工匠敲敲打打,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将室内修缮一新。
祝长安有些意外。
也不知是工匠们手法娴熟,修缮起来格外的快,还是说……
她俯身收拾箱子,宫人芙蓉端着一碗面进来,笑着说道:“宫正忙碌至今还没用膳呢,不妨吃些东西再收拾。”
若水蹲在墙角擦拭地面,闻到香味儿立刻站起身来:“一晃眼都这个时辰了,芙蓉姐姐如此一说,我也饿了。”
说着,还没等祝长安发话,她便净了手,拿起一盒糕饼与芙蓉分着吃起来。
祝长安没有回头看他们,心底却有些发笑。
她是宫里长大的,规矩礼仪一概由邱尚宫和王尚仪教导,尤其陪伴圣驾这些年,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所结识的宫人莫不如此。
上官还没发话就擅作决定,这样的事,祝长安倒是第一次见。
她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东西,任由芙蓉若水两人打闹说笑。
日薄西山,寝阁里烛光跳动,忽明忽暗,正好照在她半张脸上。
东宫实在是太过古怪,病弱的太子,倨傲的内官,轻狂的宫人,还有到处破败不堪的景象。
外人看来仿佛太子无能,既不能得圣人的喜欢,也不能得群臣的尊重,甚至连小小家奴都无法辖制。
可若太子当真如此无用,圣人威压之下,英王咄咄逼人,又如何能稳坐东宫呢?
难道只凭他的血脉吗?
“宫正?不用些吗?”
芙蓉走近,柳眉轻蹙。
祝长安按了按额头,瞥了一眼正在偷偷打量自己的若水,始终挂在脸上的随和顿时消失,忍不住冷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