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正息怒,小人实在不知啊!”管事的头磕在地上邦邦响,咬紧牙关,只说对这件事并不知情。
“小人在马场管事也有十年了,从来都是勤勤恳恳,不敢出一点差错,小人也不知为何会有冒领份例之事,若是查有实证,小人御下不严,甘愿受罚。”
管事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泪痕,满脸狼狈:“只是今日马匹受惊一事实在与小人无关,小人也不知如何会变成这般模样!”
太子文弱,甚少外出狩猎,在马场管事是个清闲又有油水的差事,也不知有多少人为了这个位置险些挣破头,此人能在马场上待十年,可见他背后的靠山何等深厚。
祝长安只要查清今日之事,并不必为了太子得罪太多的人。
她随手把管事扶起来,眼角眉梢笼上一层忧愁。
“殿下将重任交托于我,我自然要查清真相,如今马场众人干系重大,也只能一一问过,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管事虽还低着头,听祝长安这样讲,佝偻的腰却突然挺直了。
“小人明白,小人一定配合宮正,只愿把那个为非作歹的贼子尽快抓出来。”
时过午晌,银杏拎着食盒进来,那管事何其乖觉,只看祝长安一个眼神,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银杏一脸莫名,等着管事出去才道:“这管事好神气,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了。”
祝长安拿着汤勺笑出了声。
“他大抵以为我怕了他背后的人,在我这里算是过关了吧。”
银杏担忧地问道:“听闻此人与英王颇有些渊源,宮正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英王,梁明礼……
若要问太子遭遇不测,眼下对谁更加有利,首屈一指,当属英王。
毕竟女皇当政,自然是要把大位传给自己的血脉,陛下只有一子一女,一个侄子,且并没有传位于女皇的想法,那么也就只有英王可以备选。
正因两人有夺嫡之嫌,这些年太子但凡有些风吹草动,朝臣们最先怀疑的都是英王。
可就是二人这般剑拔弩张,祝长安却觉得有些蹊跷。
那匹马真的能把人摔死吗?
祝长安虽站得远,但她有一双百步穿杨的好眼睛,场上的变数看得一清二楚。
况且,太子难道真的一点也不会马术吗?
思绪纷乱,祝长安逐渐没了胃口,只略喝了两口粥,就让人把菜全部撤了下去。
既然已经拉开阵势准备彻查到底,至少要把东宫这些年的浑水摸个清楚。
祝长安从宫中调遣司计司的女官,把十年账目都搬了出来。
东宫毕竟是储君之所,前星之地,尽管太子躬行节俭,但每年的花销还是如海水般流淌不绝,账目堆砌成山。
六个司计官员分头计算,手上的算盘珠子敲得哗啦啦乱响,整整三个时辰过去也没有理清头绪。
甚至连李衡的那笔份例到底归到了何处也找不出。
“莫非有人作假?”祝长安不懂账目细则,捂着脸有些苦恼地问道。
陈司计摇了摇头:“账目杂乱没有章法,并不像是被人精心梳理过的样子,下官反倒认为是此前账房的先生们有些疲懒。”
太子病弱,东宫无人管束,手下办差的人当然松散。
祝长安随手翻着账册头疼不已,把温热的茶盏扣在桌子上。
“先把所有账目一概理清。”
月色盈盈,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到帐外,马场上的人已经被清空了,只留下泥土和马粪的气味。
祝长安拖着腿略走了两圈,刚打算回去,突然看到树荫下有人鬼鬼祟祟。
她立刻踮起脚无声地走过去,正看到马场的管事和一个人低头密语。
管事急切道:“她正在查往年的账目,这可如何是好?”
另外一人却十分淡然:“账目都打乱了,她还能查出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可今日的事又如何说呢?我看祝长安未必相信李衡就是真凶。”
黑衣人的身子掩在树后,祝长安看不清楚高矮胖瘦,但他的声音却有些熟悉,只是翻了翻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听过。
“你怕什么?”黑衣人不屑地冷哼一声:“就算她不信又能如何?李衡说不了话,还能翻案?只要刑部定了案,一切就结束了。”
黑衣人颇有一股侠气,随手甩了甩背上的长刀,他拍掉手上斑驳的泥块:“东西我已经料理干净了,时候不早也该走了。”
临走前他警告管事:“闭紧你的嘴,什么事都不会有。”
管事千恩万谢地点头。
祝长安看完这出好戏,撑着树枝纵身一跃消失在黑夜中,树枝上绿叶繁盛,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来往轻如燕子。
管事果然放松警惕,看来马匹发狂一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口中所提的账目,祝长安把陈司计单独叫出来。
“若是有人故意把账目打乱呢?依你看能够识破吗?”
晚风怡人,吹起陈司计半边衣袖,她伸手拍掉卷起在额头的细发:“人多耳杂,有些事在帐内不便说。”
她从怀中掏出一份账册,把最后一页递给祝长安看。
只见斑驳的纸上赫然写着——
“永业元年二月廿一,祭祀三牲,五十金。”
“五十金?”祝长安瞪大了眼睛,这么多钱要是真的买了肉别说是祭祀殿中诸神,就是把东宫上下所有人的十八代祖宗一起祭祀也是用不完的。
陈司计眼睫弯弯:“依我看,太子是做了冤大头,东宫的钱财竟叫人都盗去了,也不知晓。”
祝长安心中警铃大作:“是官员贪墨吗?”
“不是。”
陈司计沉吟片刻:“应当是有人挪用了东宫的银钱,有些账做不过去,索性写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眼下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请宮正再给我两天时间。”
算账陈司计是好手,祝长安外行人只能看个热闹,她握着陈司计的手:“那这些事我就交给姐姐,无论如何请姐姐给我一个明白的答复。”
忙碌一日,月落星辰,祝长安迟迟闭不上眼,她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想,总觉得自己身上仿佛套了一层无形的大网,被人推进虚无缥缈中。
心绪不宁地想了一夜,翌日清晨起身时,祝长安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今日天色阴沉,屋子里也没有点灯,光线本就有些昏暗,照在铜镜中,一张脸蜡黄如纸。
她摸着眼下一片乌青,不知情的怕要以为是被人打了一样。
银杏恰好捧着水推门进来,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要不请个太医来瞧瞧?宮正这脸色委实不大好。”
祝长安一边梳头一边叹气,一不留神扯掉两根头发,心里更是忧伤。
东宫果然是龙潭虎穴,自打她履职至今没有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再这么熬下去,铁打的身体都吃不消。
她喝一口清茶漱口,一连串长吁短叹。
“有件事宮正听了没准要欢喜。”
银杏巧笑一声,刚要说话,若水大力推门进来,看到这副样子,气得怒目圆睁。
昨日祝长安一直让银杏伺候,把她留在院子里照看屋子。
能够忙里偷闲,她正乐得自在,突然听宫女们说马场上出了要紧的事,若水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她以为自己是祝长安的第一等心腹,这么大的事用的却不是自己。
内宫的宫女想要当上女官,除了每年例行的考核之外,还得有女官举荐,并有过办事经验。
没想到这么露脸的事却留给了银杏。
“什么事?”祝长安看他神情不对,立刻打断她脑中的胡思乱想。
若水撇了撇嘴,冷冷地吐了四个字:“殿下传召。”
“殿下可说是什么事了吗?”
“奴婢不知。”
祝长安只觉得头疼欲裂,扶着眼眶坐在妆镜前。
“你去回禀殿下,我即刻就来。”
若水也不行礼,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留下一地鸡毛。
祝长安一边梳妆,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刚打发走芙蓉,不便在这个时候遣散若水。
否则就算她拿到了如山的铁证,也难免要落得一个苛待下人的名声。
况且若水愚蠢,倒不必花什么心思来应对。
换了一身碧色云纹襦裙,祝长安在头上插一支莲花玉钗。
这支钗与丢了的那支金钗原是一对,并蒂莲花,金玉满堂,清雅不失风骨。
章华殿中,张松岩正在给太子授课,祝长安如往日般坐在一角默默记录。
太子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要上课了,让自己这个宮正来亲眼看着。
一夜没有安枕,此刻她只觉得双眼无神,捏着笔的手松软无力,一个不留神,横划一道,一张纸再次作废。
谢承祜扭头看她,满脸惊奇:“宮正可是在为昨夜马场这事劳心?”
祝长安恹恹地点头。
“有劳宮正了,今晨听闻刑部正在刑讯李衡,宮正若是对供词感兴趣,可以出宫查看。”
看着太子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祝长安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马场遇险的明明是太子,即便要彻查也该由陆平川负责。
不知怎的,昨日查完了马场陆平川便不见身影,这么重的担子全压在祝长安一个人肩膀上。
而事件中心的那个人又好像没事人一样,给予她慷慨的怜悯。
祝长安在心里呐喊:谁想出去查案?谁想听所谓的证词?
可她还是忍着困倦,给谢承祜挤出一个好脸色。
“臣稍后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