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繁盛,王气蒸腾。
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织,锦缎装饰的车马络绎不绝。
巳时三刻,一辆马车驶出崇明门,沿着宽阔官道,自长治坊一路向西。
京城格局东富西贵,各司的衙门俱在此处。
行至刑部门前,一个身穿素白襦裙的小娘子掀开半边帘子跳了出来。
她拾阶而上,将袖中一块令牌交给衙役。
“宮正奉太子教令,听审人犯。”
一块古朴温润的玉牌上只写了四个字“如孤亲临”。
衙役诚惶诚恐,双手瑟缩着不敢碰令牌一下。
役长略显拘谨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原来是宮正大驾,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他三步并两步跑到车驾前,躬身打千,头差点钻进腔子里。
“请宮正入衙司。”
车夫放下马凳,一只纤纤玉手拨开珠坠,透出一张明艳俏丽的面庞。
役长抬头看了片刻,只觉得脚底酥麻,动弹不得。
待那美人蹙眉轻咳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仓皇低下头,一路引着贵人进内。
已是仲夏,再过两个月便是秋决,刑部衙门里人来人往,各司官员忙着核对秋决名单,历年大案,分不出半个闲人。
昨日东宫送来一个企图谋害太子的要犯,员外郎以上的官员们坐在堂上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浸润朝政多年的老滑头,岂能看不出这是一块烫手山芋?
太子与英王不合,在座的心知肚明,这案子若要破也容易,只管去千秋坊拿了英王来。
可夺嫡之争,岂能这么容易?无论是太子还是英王,他们都吃罪不起。
“太子与英王斗法,我们这些人反倒沦为手中刀。”
刑部尚书气愤不已,一掌拍在梨花木扶柄上,差点把椅子拍断。
左侍郎白卓玉却异常镇定。
“太子未必是想借刀杀人,只是想借我们的口指认英王罢了。”
老尚书胡须抖动:“这有什么区别?”
白卓玉噙着凉薄笑意:“我们不定罪,东宫当如何?”
老尚书心明眼亮:“你的意思是?”
白卓玉抚摸着官服袍袖,笑而不语。
东宫遇刺,这桩案子一定会惊动圣驾。
只要刑部顶住东宫的压力,等着上达天听,那么要如何审,如何判,就要看圣人的心意了。
老尚书还是有些忧虑:“东宫肯答应吗?我看太子是想让我们尽快坐实。”
白卓玉站起身,恭敬向尚书拱手:“您是尚书,总领刑部上下,已经庶务缠身,些许微末小事,交给下官处置即可。”
后进如此上道,老尚书欣慰地捋着胡子,转身离去。
是以祝长安一行到刑部时,见到的只有左侍郎白卓玉。
“宮正大驾,外臣有失远迎。”
而立之年的郎君举止端方,身段修长,尤其一双眉目宛若点漆,由远及近,璀璨胜过夜里星辰。
祝长安万福致礼。
“侍郎客气,下官奉殿下教令,旁听审讯李衡诸事。”
白卓玉早有准备,纹丝不乱:“李衡正于狱中羁押,血腥之地,唯恐冲撞了宮正,还请在偏堂等候,在下即刻着人将人犯提来。”
他侧身引路,领着祝长安从垂花门穿过一条紫薇□□。
这条路祝长安十年前也曾走过一遭,一样的花团锦簇,一样的馥郁宜人。
只是当年那个眼含热泪孤苦无依的小娘子早已不会胆怯。
“这条路叫步步登仙。”
白卓玉谈兴极佳,不必祝长安说什么,只需一个眼神,他自己也能滔滔不绝。
“刑部煞气太重,血腥刺鼻,故而广植芳草花树,增添生机。”
紫薇花的藤蔓盘根错节,将墙壁装点成绿海紫墙,远望近观,果然是生机盎然。
祝长安嘴角抽搐半晌,不咸不淡地夸赞:“侍郎好风趣。”
刑部大案积压,正堂每隔一个时辰便要了结一桩案情,偏堂略慢一些,也撑不过两个时辰,堂上的刑官审得头晕眼花。
白卓玉把人都清理出去,请祝长安在听席坐下。
“宮正稍后。”
衙役提着大茶壶给祝长安倒了一杯茶沫子水,又用缠在脖子上的抹布擦了擦掉漆的桌案。
祝长安端茶的手顿住,盯着褐色茶汤上漂浮的一层碎末,一瞬间失去所有力气。
她若不是圣人身边女官,深知朝廷赋税钱粮的进项,只看那寒酸的东宫,和更寒酸的刑部,怕是以为大周朝明天就要揭不开锅了。
祝长安瞥了一眼白卓玉身上挂着的一块玉佩,上好龙血玉,连穗子上都点缀着米粒大小的几十颗金珠,算得上价值连城。
这些金子都足够把刑部好好修缮一番了,祝长安摸着桌角一条细缝,忍不住腹诽,一个赛一个的破败,难道这是各部各司约定俗成的规矩?
“宮正。”
白卓玉突然叫她,祝长安抬头,李衡被四个衙役押解进来。
他本就瘦弱,身上戴着重枷,随风摇摆似无力的羔羊。
祝长安看着,脑海里浮现一具羊身,怕是有不少人盼着李衡真的做一只替罪羊吧。
白卓玉拢着官袍站在堂下,不入主座。
“近来刑部事杂,在下方才阅过卷宗,敢问宮正,谁来主审?”
祝长安请他上座:“自然是刑部主审,下官只听。”
烫手山芋注定要落在刑部头上,白卓玉自知推脱不得。
他整肃衣冠,怒拍惊堂木,堂下衙役鼓动杀威棒。
李衡伏在地上,手指下意识想抓些什么,却摸了一手未干的温血。
那是上一堂罪犯留下的。
他浑身战栗,心中有多少委屈却不能倾诉。
白卓玉断喝一声:“大胆阉奴,竟然敢谋害储君!到底是何人主使,还不从实招来?”
李衡摇头不止,摆手时锁链哗哗作响。
“还敢狡辩?东宫已交付证物,前日本不是你当值,你却脱鞋潜入马厩,若非谋害殿下,又当意欲何为?”
李衡指着自己的嘴巴,咿咿呀呀地解释一通,可满堂无一人能懂他的意思。
白卓玉烦躁地再敲惊堂木。
这是要动大刑了。
“来!杖责三十!”
刑签丢掷在地,李衡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刑部的大棍长约六尺,粗约三寸,打在身上力比千钧,哪怕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撑不了多久,更何况他一个瘦弱的宦官。
“打!”
“慢着。”
祝长安抬手,俯视李衡。
“你的份例是何人冒领?”
李衡眼睛一亮,又手忙脚乱地比划一通。
祝长安疲惫地抬起眼皮仔细分辨,可还是看不出头绪。
她索性一点一点试探。
“是马场上的人吗?”
李衡点头。
“是宦官吗?”
再点头。
“是管事?”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李衡却摇了摇头。
祝长安垂下手,示意银杏把从东宫带来的匣子打开。
这是她昨日查看的花名册,马场人等皆记录在案。
她有的是耐心,直接一个个念过去,但令人失望的是,李衡一直摇头。
“此人不在名册中?”
李衡点了点头。
白卓玉耐心耗尽,侧身与祝长安说道:“依在下看,此人胆敢行刺太子,恐怕不会那么轻易露出破绽,宮正不若回宫细查,在下也会查问此人。”
正说着,两个员外郎站在门外有些尴尬地行礼。
“不知这里的案子何时了结,我们还要用公堂……”
逐客之意尽在不言中。
祝长安拂去身上的灰尘:“既然如此,下官就不叨扰了,先行一步,李衡之事还请侍郎费心,下官改日再来。”
“言重,言重!”
白卓玉忙不迭回礼,殷勤地将祝长安送到衙门外。
“宮正,要回宫吗?”
银杏钻进车厢里,怀里还抱着名册匣子。
祝长安揉着鬓角,倦怠之意越来越浓,尤其靠在软垫上,四肢百骸顿时卸了力道。
“回宫吧,我近来有些疲惫。”
银杏拿帕子帮她松开汗湿的鬓发,随身佩戴的香球飘出淡淡花香。
车夫扬鞭驾马,一路向北,因着车里坐得都是小娘子,攥紧缰绳不敢疾速。
纵然车夫技艺精湛,到三星桥一带时,温顺的马匹突然仰起前蹄,打了个响亮的喷鼻,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跑啊!跑啊!驾!”
车夫错愕地踢着马腹,催促它跑起来,可马匹却不听主人的命令,垂着头,鼻息越来越沉。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一队体型健硕的红鬃马驾车靠近。
那辆车从三星桥自上而下,一路横冲直撞,毫无章法。
祝长安听见动静,掀开帘子查看,正好与马车主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穿着一身招摇的光影缎,衣襟上,袖口上绣着麒麟纹的装饰,尤其腰带更是张扬,竟是亲王宗室才可使用的玉带。
祝长安咋舌:这般狂妄,不是户部上官赫又是谁?
上官赫也看到祝长安,可他并没有下车的意思,也不打算退让。
祝长安低头看他车下的红鬃马,体格彪悍,骨骼紧实,皮肤上有纵横交错的鲜红汗痕,是西域进献的战马无疑。
难怪普通驾车的马会恐惧至此,甚至不敢上前。
祝长安抹掉手心的细汗,从袖子里掏出一柄短刃。
相隔不足十尺,杀一个人易如反掌。
她眯起眼睛,目光从上官赫的脸颊划到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