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展昭拉着缰绳勒住马,揉着鼻子一脸茫然。
这是,伤风了……?
展昭自幼习武,师承其父,虽打娘胎来就隐约怕冷,但随着内力日益深厚、武艺逐渐高强,从未头疼脑热、伤风受寒,区区连夜赶路能冻着他?
难不成是半夜留书抢人银子的事……叫人给惦记上了?展少侠摸着下巴,叫这念头逗笑。
不至于吧。
他牵着缰绳,干脆在道上骑马慢行。
展南侠今夜忙中偷闲,行义之余也未忘了正事,从苗家集拿了银子后,便快马加鞭前往天昌镇。因那项福还惦记着包拯的性命,欲在天昌镇设套杀之,他虽紧跟其后,却也无意托大。只没料到包拯一行人竟还未至天昌镇,遂又连夜前往三星镇,将此事告之包拯,以便早作防范。
赶至三星镇恰才三更,展昭不便打扰包拯休息,便只是留书一封,又匆匆从三星镇往天昌镇纵马回程。他这神出鬼没、来去无踪,最是独行侠的惬意自在,虽把包拯一行人吓了一跳,但包公得了消息,心有计较,展昭也算安心。
毕竟那项福落到包拯手中,恐是难讨好处。
项福虽懂些拳脚功夫,但为人阿谀谄媚、是非不分,想算计聪明绝顶又早做准备的包大人……委实难了些,想来两三句话就能把自个儿的身家交代干净。思及此,展少侠心下一乐,来时杀心尽消不说,还惦记上了这出好戏。
只是,可惜了一副好胎骨。
展昭牵着马缰绳慢行几步,月凉如水,他勾起腰间的酒壶。
一壶浊酒,却也清醇甜香,可作御寒暖身之用。
不知怎的,展昭蓦然想起一人,仿佛这月光灼灼,随意洒脱、笔墨难绘。他晃了晃酒壶,匹马孤影、遥敬月色,竹叶青的酒香随风淡淡漫开。
那才是真的有副习武的好胎骨。
江湖远阔,有缘见此俊秀英才,旁的倒也不足以惋惜了。
“就是脾性急了些。”展昭轻声道了句,唇边添了些愉快。
他骑着马在夜幕里慢行,夜越深,越是冷风萧索,荒郊野岭、大道小路皆只剩瑟瑟的响动。展昭原是打算连夜赶回天昌镇,却见月色被稀薄阴云掩去,便改了主意,策马进了官道一侧不远处的一座破败小庙。
这主意改得不可谓不及时。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夜空乌云密布。
也是巧了,这官道上,又有一辆马车咯吱咯吱地从远行近。坐在马车前赶车的人头戴斗笠,看身形不似久经风霜的车夫,他个头不高,且太过纤细。马车渐渐靠近,才认出那只是一个束着发、着粗布麻衣的十五六岁少年。
赶车的少年也发现了密云来势凶猛,一边小心留意夜路,一边低声向车内问话:“少爷,要下雨了。”
“……”马车内的人似乎是说了什么。
风卷起马车的帘子。车里那位公子正随意拎着书,也不知这黑灯瞎火、抖如筛糠的马车上能看几个字,倒是那只白玉般精致的手在夜色里也瞧得清明。
“是,少爷。”少年一手执鞭,一手扶着斗笠四处张望。
不多时,他便瞧见那座破败已久的小庙。
外院墙角破烂不堪,墙上更是有几个凹陷的大洞,破庙的顶部倒是有些许遮盖物,大概也只是些枯枝烂草。一整个破庙就像是一个镂空的架子,随时会被一场暴风雨毁作废墟。
但少年似乎不担心这个问题。
他驾着马车近前,在风中的湿意渐浓之际,将马车好好安置在破庙院里。
外墙里面有一个算得上完整的主庙,那纸糊的窗口还隐隐透着几丝诡异的火光,好似有妖魔鬼怪吹出了一口气。大门倒是大剌剌地敞着。而院子角落里那匹系在树旁的骏马低着头,更不可能是个马鬼。
少年面不改色地走进庙里。
稍微靠里的位置燃着一堆篝火,一旁的稻草斜堆上则靠坐着个年轻人。他微低着头歇息,样貌在火光的摇曳中看不大清晰,倒也不似穷凶极恶之徒。
少年只瞧了一眼,约莫有了底,便心无旁骛地在另一旁弄起柴木堆来。
“吱咯”一声长响。
仿佛是掐好了时间,书童刚整出块干净的地儿,而火苗也刚有烧旺的趋势,一个在夏日里身披淡色大氅的青年便踏步从门外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少爷。”少年退开一步。
青年没应声,顿足偏头,打量起另一堆篝火。那双眸子映着火光,清清淡淡的,仿佛有一丝讶异和困惑,又晕着莫名的笑意。
“少爷?”少年疑惑抬眉。
青年摇了摇头,又无端端地微微一笑。
抱着剑睡去的展昭似有所觉,蓦地睁眼迎上青年的目光,还了一个平淡和气的笑容。他们没有搭话,青年微微一点头示好,以达歉意;展昭则再次拢紧了怀中佩剑,闭眼歇息,未有计较一时惊扰。
同是破庙避雨的赶路人罢了。
不过这两人都不似跑江湖的习武之人。书童或许懂些拳脚,还背着把长剑。那青年却是家境优良,双手无茧,绝未做过重活。二人虽作文生打扮却也不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儒流,此时面无焦色却刻意于夜里赶路,未免显得古怪。
展昭闭着眼,按下起伏的心思,听那边书童掏了些干粮递给青年,低声说道:“少爷,您的信还未……?”
青年瞥过书童,笑眯眯地竖起他那漂亮的食指,贴在唇前。他的视线从展昭身上掠过,若有所思地轻轻摇头。书童却从他唇边减淡的笑意里领会了什么,不知所措地收着声,解下了背上的长剑。此后二人再无言语。
夜幕更深,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各种轻微的响动,衬得四下更加寂静。
突然,狂风袭来。
主庙大门“吱呀”一声长响,被风刮得重重拖动。
还没等庙里的人回过神来,暴雨仿佛是从天上重重塌落了,豆大的雨点冲砸下来,敲打在地面、院墙、瓦顶各处,响声轰隆。庙外乌云浓重的夜色仿佛朦胧了起来,阴森森的,如同一只庞大的怪兽在咆哮肆虐。
淡色大氅的青年靠在稻草边上歇息,似乎是睡得极浅,然眉间舒展,丝毫不受风雨困扰。在光影中那淡淡的眉眼有种颇为难言的好看。
少年书童则在一旁守夜,百无聊赖地用树枝搅动着火堆,火星四窜。他单手支着下巴,目光清亮精神,仿佛在打量着庙外狰狞的雨夜,心神却早就不知游到哪片虚空去了。
突然,书童耳尖微动,坐直了身。
在倾盆大雨中,他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刺透雨帘。
不过须臾,一个微弱的声音颤抖着穿雨而来,模模糊糊地落在磅礴大雨里。许是有些远,又隔着雨,庙中谁也没听清喊的是什么,但慌里慌张的,合着雨声叫人寒毛乍起。
书童不禁站起了身,单手握住了搁在火堆旁的那柄长剑。
“少爷?”他征询了一句,整个人绷如一张弓。
“死不了。”前一刻还在闭眼安歇的青年散漫道。他拉紧了身上的大氅,嗓音浅淡又风雅,像是拨弦之声,“死了我折寿三年。”
闻言少年猛然回头,手指紧绷,好似被这话所恼,却终究没有踏出一步。
这说话的工夫,那雨夜呼声的人近了。许是这浓墨般的夜色里,破庙火光飘摇,太过醒目,那人直奔破庙而来,高声伴着一道惊雷,尖锐又惊恐地撕开夜幕——
“救、救命啊!!!”
“……”书童忍不住又抬头瞧了一眼。
“有何疑异?”青年笑了一下,睁眼瞧他,眼底清明通透。
书童沉默不语,只留神着外面愈发临近的呼声,用右手揉了揉自己的左手指尖。待瞧见了一个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才绷着脸硬邦邦地接话:“……子青不敢。”他坐回草堆旁,摆弄起那一堆篝火。
“有这力气呼救,也足够他跑到这庙里,子青牢记三戒。”子青沉闷地说。
仿佛是为了应和书童之言,一个身着黎色短打、身量瘦小的少年跌跌撞撞着一脚跨进庙大门,腿一软,堪堪倒地。
几颗碎石子“咻”地飞了出去。
夜雨滂沱中,碎石子敲打在布料上的闷声微弱却清晰。
子青坐得离门近,单手一伸,漠然托了一把那个满面污泥雨水、形容好似乞儿的少年。而庙外两个黑衣人捂着胸口迟疑地对视了一眼,匆匆退去,身影眨眼融进了雨夜。青年一拢大氅,正身对里头的展昭拱手笑道:“少侠好本事。”
展昭正皱眉盯着庙外的大雨,信手抄起佩剑,一翻腕。
又几颗碎石子飞了出去。
电闪雷鸣之下,又有几个黑衣人飞快跃起,再次不见踪迹。
“不会再来了。”那青年拨动着火堆说。庙外暴雨如注,如他之言,再无动静。他瞧了一眼那个哆哆嗦嗦喘着气的乞儿,才慢悠悠地对展昭一笑:“少侠年纪轻轻却内力深厚,若是云某没有猜错,少侠的威名怕是令江湖人多有忌惮。”
展昭一愣,温声道:“不过是浪得虚名。”
这书生……识得江湖事。
青年只是笑笑,目光从展昭的古剑上飘过,不作他言。
江湖皆知展南侠袖藏乾坤,先头已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信手两支袖箭,那几个黑衣人早已是这荒郊庙外的尸体了。只是,这草莽剑客竟对几个意图行凶之人妇人之仁,委实出人意料。纵然只是几颗碎石子,展昭想要留下那几人也绝非难事。
眼前这江湖侠客,竟真是个温厚好性儿的菩萨?
当今武林,何时有了这般人物。有趣。
青年眼帘微垂,好似想着什么高兴的事,在这荒郊野外、孤冷雨夜里兀自一笑。展昭瞧得诧异,又不便多问,干脆望向那个缩成一团哆嗦的乞儿少年。
“他们为何追杀于你?”
被问话的乞儿缩着脖子,好似受了大惊,乍得平安,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兄弟?”展昭轻轻拍了拍乞儿的肩膀,却见他面色惊恐,整个人哆嗦着往一侧歪躲。展昭语气软了几分,“你可是认——”他咬断了自己到嘴边的话,改口问道,“饿了?”
“……”乞儿不知是冷还是怕,瑟瑟发抖着,呆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展昭所问。
他扬起脸来,对上一双清润的眼眸。
“小兄弟怎么称呼?”展昭一边和那乞儿说着话,一边摸了摸腰际。他今夜往三星镇去一来一回,行路匆忙,只有一壶竹叶青,没有半点干粮。大约是看出了展昭的窘迫,一个包子朝他甩了过来。
展昭伸手接了,冲那板着脸的小书童感激笑笑,才将包子递到了乞儿面前。只是他又不禁暗忖这二人赶夜路,手边竟还备着包子……莫非是刚出家门?
乞儿盯着那包子吞了吞口水,没作声。
展昭意会,将包子塞进乞儿手里,又耐着性子问道:“小兄弟怎么称呼?”
“陈……陈文……”乞儿少年哑了声,啃着包子结巴含糊地说,“文聂……”
“陈文聂?”展昭重复了一句。
乞儿低垂着眼,颤抖着点了点头,沾满泥污的脸已经瞧不出本来的模样。
展昭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可是安平镇陈家村人氏?”
陈文聂啃包子的动作一顿,半个包子都落在地上,他想也不想捡起来便往嘴里塞。展昭忙在他把包子上沾上的泥都一块儿吞下去前按住他的手。
陈文聂又抬头瞧了展昭一眼。
分明是唯唯诺诺的神色,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惊的锐利,如饿昏了头的猛兽,喉咙在这个雨夜里发出可怕的低声咕噜。只是一瞬,陈文聂就埋下了头,将那沾了泥的半个包子囫囵吞了下去。
展昭见他险些噎着,拍了拍他的背,一时面露忧色。
这般目光,他见过数回。
据言陈州三年旱灾,人多离乱,饿殍枕藉、民不聊生,灾民求雨不得,纷纷背井离乡、向四面八方奔逃。他们虽非穷凶恶极之徒,甚至一个个面黄肌瘦、形容病态,可但凡看到丁点能吃的都会露出这样叫人惊恐的神色来,饿极之时便是树皮草根也能扒来下咽,也少不了用观音土填肚子。人皆求生,性命跟前,为了一粒米,杀人放火、践踏良知,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这些流民亦是这样的目光。
他们在大灾的洪流中苦苦挣扎着活下来,迎着毒辣的太阳,踏过每一寸干裂的土地,想寻一条好好活下去的路。无一不是如此,戒备、冷漠、麻木、可怜又疯狂……从最无辜的百姓化身为最可怕的洪水猛兽。
他许是大意了。展昭心道。
安平镇是前往陈州的必经之路,作为这陈州境外最大的镇店,必是收留安顿了不少逃难之人。展昭见安平镇百姓安定、一切如常,在陈州几番探查之下,亦知虽有流民四散,多围聚城池之外,甚至落草为寇、匪盗行乱,但未造成大骚动。展昭想来待包大人赶至陈州,开仓放粮,灾情必能缓解。
可这陈文聂却面露凶态,与那些难民无异,须知陈家村被群山所围,离安平镇不过□□里地。
不过这小兄弟的来历……展昭瞬息万念,却未有着急发问,待陈文聂吃完包子心绪稳定,才温声道:“你可认得追杀你的是何人?”
大雨滂沱,陈文聂低着头不言不语,发着抖红了眼眶。
“那可知他们为何追杀于你?”
陈文聂又缄默半晌,摇了摇头。
展昭见陈文聂目中始终不改惊恐,心下一叹,温和地安抚了两句。
一个未及束发的少年,瞧着比那书童子青还小些,若真是安平镇陈家村人氏,哪里会招惹这般江湖仇杀。这江湖上不讲理的人比比皆是,但若非杀人为乐的凶徒,也不至于无缘无故置人于死地。
先前不该狐疑二人而迟迟不动手的。展昭抱着剑沉吟,一侧头便对上了那青年略含笑意的目光。
那书童子青瞧着武艺粗浅,耳力却超常。
而这青年……
青年抱着氅衣,冲展昭笑笑:“云某不才,未能辨出那几人轻功路数,少侠可曾见过?”
“夜深雨重,行迹难辨,展某惭愧。”展昭应道。
青年眉目轻弯,拱手道:“尚未自报家门,少侠恕罪。在下云孤帆,久闻少侠大名,今日有幸。”那双眸子隔着火光笔直望来,仿佛直透人心,使人无故地犯怵。只须臾,他就垂下眼,手中捡着一根长树枝在火堆里轻轻拨动:“雨至天明方歇,南侠到时怕是难寻其踪迹了。”
“展某不寻他,他自会来寻。”展昭从容一笑,惹得子青和缩在草堆里装哑巴的陈文聂都抬目瞧来。
展昭却望着庙外暴雨,忽而问道:“公子可饮酒?”
有趣。云孤帆目光微动,不知想着什么,拢紧大氅,托着下巴淡淡一笑。他未答,只唤道:“子青。”
子青皱起眉,面色有些不善,但仍是将一个包袱丢给了展昭。
同时换来的正是一壶浊酒。
雨夜冷寂,展昭单手解开包袱,将装着包子的油纸包递给陈文聂。他托了一把少年的手腕,以免他又将包子掉在地上,在陈文聂愕然不安的神色里,不再追问半句,温声道:“小兄弟你慢点吃,好生歇息一夜,明日我送你回去。”
他顿了顿,眉目和气:“万事,明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