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及晌午,天昌镇的百姓远远瞧见了有人高举着“公正”“廉明”的牌子走近了,紧随着是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官兵,还有出巡的幡旗和马车轿子。正是奉旨出巡从三星镇前来天昌镇的开封府包拯一行。
早闻包公青天之名,百姓纷纷围堵着街巷,探头一观。
本该火急火燎赶来迎接出巡队伍的县太爷此刻却不见踪影,只有天昌镇的县令同县丞凑上前来,和领头的官兵说了几句,将包拯的出巡队伍迎向县衙。
不仅知县未至,那心系包拯安危的展昭此刻也不在天昌镇中。
县衙内院,陈文聂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还有个小丫鬟端了杯茶上来给他。他没敢喝,埋着头谁叫都不应,倒是让好几个小丫鬟满脸好奇地挤在窗外打量这个小乞丐。
他在等展昭回来。
展昭和知县带着几个衙役赶去陈家村了。
那陈家村处于深山之中,因地界划的古怪,走大路必须要从安平镇绕道而入。当然翻山更快一些,展昭这飞檐走壁的报案人干脆带着县太爷先行一步,陈文聂也暂且留在官府。天昌镇的几个衙役跟在后面追赶不及,只能目送这个看上去瘦巴巴的少年侠客拎走了他们知县大人,眨眼就蹿没了影儿。
知县夹紧了脖子,在天旋地转里哆嗦不出半句,满脸写着二字——
完了。
天昌镇这两年称不上风调雨顺,又受陈州大旱牵连,他这政绩委实令人抬不起头。但镇内家家户户安居乐业,他同县令、县丞、主簿和县尉等人这逢年过节上街闲逛时还能得个笑脸。这糊涂日子自有糊涂日子的悠闲,找找鸡、逗逗小孩儿,便是升不了官,此生也足矣。
万万没想到,这刚听说钦差出巡的队伍要来天昌镇,他这治下就出了天大的乱子。
人命案啊!
他活到这把年纪都没见过这么多白骨。
知县满脑子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心里堵着一口气,也不敢说那少侠是吓唬他的。毕竟先头才有密林白骨案,但他又满心希望是哪里弄错了。
怎会如此!
那陈家村虽鲜与外往来……!
知县忽觉身形一晃,脚下踩着了实地,竟是已经到了陈家村。他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近处炊烟袅袅,四下寂静,便是一阵风也没有,村落里并没有遍地的骷髅骸骨,但是有人点了点知县的肩膀,给他指了个方向。
他顺着手指打眼望去,当真一屁股坐下来。
陈家村各家各户的门都开着,一些骷髅白骨正扒在门口,像是要往外爬。头骨仰面朝上,空洞洞的眼眶死死地盯着天,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展昭丢下知县,在好几个院子里仔细检查了两圈,眉头愈发紧锁。
他心里头想的刚好和知县想的是同一件事。
这可不是什么江湖仇杀或者拐了人装神弄鬼能糊弄过去的事了。
展昭提剑挑了挑那些骷髅骸骨身上穿得好好的衣服,白骨上干净得就跟人死了好些年一样,四周更是不见一滴血。他又不声不响地在屋内屋外转了好几圈,蹲在地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知县如梦方醒,舌头打着结,“这这……”
他半晌才滑着泥爬起身,在村落里来回绕圈、半句话也说不清楚。
密林白骨虽说古怪,叫人猜不透个中目的,但这镖队在官道上丧了命,说是突如其来的江湖恩怨也好歹对包拯有个交代。可这一村子的人无端端地都成了一堆白骨,平头百姓隔着山不知何时遭了屠村,问罪知县还真是一点不冤枉。
知县越想越急,脸白得跟扑了白面似的。
二人在村中静默来去,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上气不接下气的县尉带着官差班头终于跑来陈家村。领头的衙役迎面瞧见灰白的头骨在风里摇摆,脚下一滑,险些从村头滚到村尾。
“这怎么可能,前几日我还来过陈家村。”一个衙役喃喃道。
“哪一日?”展昭拍了拍那衙役的肩膀问道。他来得快,问得也突然,先把这群失魂落魄的衙役吓出一声鸡叫。
那衙役扶着胸口半晌,才哆嗦道:“应是、应是五日前。”
“是五日前,有人报案说陈家村附近的山上有恶虎伤人,说是想要官府派人把那恶虎逮住。我和他一块儿来的,当时有个老头上山打柴差点被咬了,好险被人救了。”另一个衙役道。
他辨了辨方位,指着一户人家,“就是那一家,那老头还请我吃饼来着。”
展昭投目望去,那户人家大门也开着,不过没有扒着门的骷髅白骨。
“后来我们在附近搜寻了两日,没瞧见恶虎的踪影。”衙役说。
“而且我们几个也对付不了这大虫,大人便贴了布告叫天昌镇和附近村子的百姓知晓莫往深山去,免得误入虎穴。”
说着,又有几个衙役喃喃道:“这难不成真是见了鬼了吗?”
“别胡说……!”
展昭在原地站了一会,又朝衙役所指的人家走去。
知县赶着这些衙役们前后探查起来,又暗自长叹造孽,一则暗恨凶徒残害无辜;二则心痛百姓惨死;三则为自己这项上人头心忧。他还道陈州民不聊生,知州定叫包公铡了,却不成想自个儿才是钦差南下第一个拿来祭刀的。
“大人,”一个衙役跑上前来,满面不忍之色,“数清了,十八户人家,一百零七具尸骨,人数和衙内所登记的对得上。”
知县张了张口,似乎想再问一句“当真”,却又什么话都没说,挥手让他们收殓尸骨。
说不定不是如此呢?短短五日不足以让一村子成了白骨骷髅地,说不定也是拐了人,再用何处挖来的白骨充人头装神弄鬼……并非全无可能。
只是这说法也太荒谬了。
拐了一村老少妇孺,还将人骨一一寻得对应,布置成村中模样……太荒谬了。
站在屋内的展昭摸了一把桌上的油灯,已经烧干了。桌上还摆着饭菜和四副碗筷,与其他人家一样,至多不超过三日。进村时还瞧见谁家炊烟袅袅,大约是昨夜里尚有人生火做饭,意外突然,未来得及灭火……所见种种,都在同来者无声诉说一个答案。
一个令人心寒的答案。
人死了。
陈家村也好、长顺镖局的白骨也罢,都不是乱葬岗上的孤魂野鬼无名尸。他们死了,一百零七个村民与一整个镖队的人因飞来横祸而死,一夜之间化为白骨。
唯一的问题不过是不知死因。
展昭偏着头,盯了那桌子边上的白骨许久。
那具骷髅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衫,但瞧得出是个小娘子。这身量或许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她倒在地上,头骨亦是仰面朝天,手臂向前伸着,似乎曾奋力向外挣扎着爬过逃过,向着门外渴求过一线生机,不得瞑目。
展昭蹲下身去,手掌轻轻抚过白骨的头顶。
毒杀?江湖上能人异士众多,或有奇毒害人。
他心下猜测,又暗自摇头。
白骨倒下的方向有些古怪……展昭起身,背着白骨转过身子,只瞧见了一面墙,纸糊的窗户缝透着风。
各家各户的骷髅都是朝外倒下的,仿佛生前都在挣扎往外跑,中毒的话会有这样的反应吗?毒下在何处才会让这一村百姓和官道上的镖队一并中招?且这纷纷向外逃的模样,更仿佛是躲着屋内来的杀手。可那窗户好好关着,没有破窗而入的痕迹。
总不可能是一道鬼影从缝里钻了进来。是他多虑了?
此外,将人丢进高热的炼炉里,或是能一瞬融了血肉徒留白骨。但若如此,又是刻意穿好衣服摆成这样,多此一举。行遍江湖的少年南侠一时头大,满脑子胡糟糟的思绪,又是有人刻意给白骨摆成这样混淆视线,又是遭人下毒神不知鬼不觉,怎么也得不出一个方向。展昭自认没有仵作的本事,不能从尸体上得出更多线索,更别说眼前这一堆白骨了。
若是尸体还好办一些,起码展昭辨得出利刃伤口。
术业专攻诚不欺人,断案问罪一事比不得捉贼拿奸,他当真是有心无力。展昭敛了无谓喟叹之意,提起剑向外走,心下又念起这天昌镇的知县瞧起来稀里糊涂的,不知可能还这累累白骨之主一个公道。
他仰头向外望去。
长风呜咽,似有亡灵恸哭。
白玉堂进了安平镇,顺着风望了一眼西边,所念亦是那满地骷髅。
不过他在想的并非匪夷所思的作案手法,而是动机。
天昌、安平两镇之人皆知,陈家村地界偏僻,不乏老幼妇孺,其村人可谓是与世无争,如今满村无声无息被屠,只留一村白骨。有何缘由,能令凶徒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又岂能不叫白五爷心恼惦记,恨不能逮了人剁碎了喂狗。
白玉堂轻身跃上墙,拎着刀就顺着窗棂熟门熟路地进去了。一双冷目低垂,恰巧对上站在墙外写满一脸目瞪口呆的少年。
那泥球少年跟了他一路,此时见这白衣刀客迎面露个笑,愣是吓得直哆嗦。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有什么朝着他的脸丢了过来。他惊得一闭眼,却发现头发微动,伸手摸下了颗银锞子,显然是楼上的人随手赏他的。
少年愕然仰脸,脸上竟有几分羞怒。
但白玉堂依旧坐在窗户上,唇线紧抿,目敛寒煞,又有些漫不经心。少年瞧了瞧,恼羞忘在了脑后,又咕咚吞起了口水,分明还是怕得很。只是他又不走,站在墙下搔了搔耳朵,想起那一村的白骨,白玉堂这煞神反倒不可怕了。
他不认识白玉堂,但心知此人定是个武功高强的江湖人。他这跟了一路,还多亏白玉堂无意轻功赶路,也不知是否瞧出他尾随之意,有意照料他这受惊之人。
少年那圆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白玉堂无意理会这满身泥的少年是个什么心思,忽而对屋内道:“爷记得你昨日说是最迟今日正午。”
柳眉恰巧推门而入,未曾发觉白玉堂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不由一惊。她抚着心口娇嗔道:“五爷您倒是来去吱个声呀,我胆子小,得亏没吓出毛病来。”
白玉堂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
柳眉小心端详了一眼白玉堂的面容,不见端倪,但他抱着长刀未曾放下……这白日里出去心情还不错,这会儿怎么像是恼得很,这位爷的心思真当是难捉摸。她连忙关上门走进来,好声好气道:“五爷莫急,这不还未及晌午么?刚吩咐了个小兄弟前去路上探探,没准这会儿已经迎上了。要不给您开坛女贞陈绍,五爷边饮边等着?”
正等着白玉堂回话呢,屋外有人敲了敲门。
“柳姑娘。”
白玉堂终于将长刀往墙上一搁,随手挥了挥。“哎,来了。”柳眉心下一松,笑吟吟地去开门,来的是送饭菜的阿文。
“再去提壶上好的女贞陈绍来,就说五爷要的。”柳眉接了托盘仔细道。
阿文埋着头胡乱点了点,耳坠也随之晃了晃,也不敢乱瞧,这便转身出去了。
柳眉神色微动,回头瞄白玉堂的脸色,小声问道:“那耳坠子可是五爷寻来的?”这话说的仿佛白玉堂拿着耳坠讨小娘子欢心似的。
昨儿阿文耳朵上还干干净净的,今儿就戴起成色极好的耳坠。
白玉堂懒洋洋抬起眼皮,就听柳眉提着裙子跑上前嬉笑,哪有拈酸吃醋之意:“昨夜里去苗府的果真是五爷?苗家的丫鬟说苗员外丢了银子砸了一套杯子,却怎么也不肯报官。还有哇,听闻苗夫人的一双耳朵给鬼削了,隔壁的姐姐大半夜迎来了苗老爷,听他说了一宿苗夫人现在的模样丑得紧,见不得人,他正念着要休了她。”
都说茶楼窑馆乞丐居、口信出入无隐秘。她数着纤细的手指,这一夜工夫不知从多少耳报神那得来消息。
白玉堂听了两句,眉头又松了些。
“刚丢了银子就来逛窑子,苗员外不仅心大,手头也挺宽裕。”他一晃神落到了桌边,懒洋洋哂笑。
柳眉又笑了,转身往白玉堂对面的凳子一坐:“五爷那捡来的一百五十两便是苗员外丢的?”话虽是这么问,她心头早理清了干系。只是没想到前几日随口和白玉堂提起新来的那个洗衣丫鬟,白五爷就给记心上了,还去苗家削了苗夫人一双耳朵。
没过一会儿,阿文就抱着一坛酒上来了。
柳眉单手托着下巴,幽幽打量着阿文,含笑感慨这丫头哪来的运道,竟叫白五爷给她出了一次头。
阿文岂知其中因果,将酒坛往桌上一放,惊慌扫过白玉堂的鞋面,又急匆匆地退出去,带上门。
到底是良家小娘子,怕羞。
思及此,柳眉叹了口气。
阿文身家清白,约是陈州逃难而来的。闻说她爹命丧途中,她无处可去就在安平镇卖身葬父,进了大户人家做丫鬟。谁能想到那苗秀的夫人前脚发了慈悲,将人带回去两日,后脚就将人卖入窑子,还夺了阿文亲母所留的一对耳坠。有说苗氏恼她年轻美貌,勾了苗老爷的心;也有说那玉石耳坠珍贵,鲜能一见,苗氏动了贪财之念。
红尘女子多薄命,这良家碧玉又何尝不似浮萍。柳眉失神好片刻,捏着自己的指尖,脸色有些发白,忽闻白玉堂搁下酒杯的响动,一时惊醒。
“差人把楼下那个泥球洗干净了领上来。”白玉堂没饮酒,提起刀又踏窗走了。
柳眉诧异地到窗边一瞧,果真有个泥球似的少年正扬着脸盯着这窗子看。对上她的眼睛,他也不怕反倒露着牙齿一笑。柳眉心下新奇,哪里来的小毛头尽盯着窑子,一脸小流氓样儿。她一扬眉,远远望见白玉堂轻身往南边去了,那是往陈州境内的官道。
卢夫人的那几车珍贵草药正是从陈州来的。
按理说这会儿也该到安平镇了,怎会一点消息也无。柳眉蹙着眉头,她跟白玉堂说是正午还是宽限了些时辰的,这第一次给白五爷做事可千万别出了纰漏。
柳眉想了一会,还是起身唤人去逮楼下那小流氓儿。
哪来的小毛头,胆儿挺肥,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盯着白五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