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位于安平镇西面。
但因山岭相隔,若要从安平镇入这陈州,必须得从安平镇南边的镇口沿着官道先走个五六里地,再西拐,经迂回官道绕山穿林方能入陈州,而再行八十里才能到下个镇店。当然,翻山也行,只不过崇山峻岭多崎岖、悬崖百丈夹道行,比走大道费时费力还不大安稳,除了猎户山人轻车熟路,便是一身功夫的江湖人也省得为难自己。
运送好几箱药材的镖车更不可能放着平坦的官道不走,斜抄一条山路了。
白玉堂出了安平镇便放慢了脚步。
官道上并无人迹。前些日子陈州逃散而至的流民不少,白玉堂也亲眼见着了那些饥肠辘辘、面如枯槁的百姓接二连三地前来安平镇,但这两日却鲜有一二。山林之间寂静空幽,哪有白玉堂耐着性子等了数日的几车药材。
白玉堂虽与柳眉不相熟,也瞧得出柳眉不敢在他面前将话讲得太满。她说是正午能到,按她预料当是巳时之前便能入安平镇了。
这会儿却还未有踪影……
他远眺泥泞的官道和滴水的山林阔叶,夏日多雨,泥路湿滑,道上车辙鞋印虽多却都交在一起分不出新旧。白玉堂心神一跳,又走了一段路,顺着官道向西拐,仍瞧不见半个人影,那抹不祥预感更清晰了些——
恐怕不是柳眉的安排出了岔子。
而是和前几次走陷空岛路子的药材一样……几车药半道给人截了!
白玉堂眉间阴霾渐重,向西又走了快十里地,眼见着就要往陈州去了,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抬刀出鞘,银光微闪,伸出另一只手一托,还刀入鞘。眨眼间一个沾泥的东西掉在白玉堂的手上,而地面上一个凹陷的小坑,边缘还有半个清晰的鞋印子。
白玉堂拧眉转过那东西,脸色登时一变。
狂风疾作,整座山岭上的树都摇摇晃晃起来,格外渗人。
展昭轻身从树影里钻了出来。
他抱着剑沿着陈家村走了小半圈,总觉得这村子还有那镖队的骷髅白骨中哪儿有古怪,但却一时看不破,心头难免有些烦闷。展昭摁了摁眉心,转头听风穿山岭发出的嚎叫,暗忖这山林险峻,许是真有恶虎……山野之人,能从虎口夺人可得有些真本事。他又听林中水声叮咚,仗着轻功高绝,攀着陡峭山路进山,果然有清泉。
泉水低洼处夹沟成涧,但顺山势流了几步远又成一潭,想必就是陈家村的水源了。
展昭站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了一根银针,往水中一探。
若陈家村人乃是中毒而亡,但又各自死在家中,最大的可能就是常用水中有毒。展昭行走江湖四五载,确不曾耳闻削肉留骨的奇毒,但大宋疆土辽阔,他算来亦是孤陋寡闻之辈,不好凭所知评断。
犯想间,展昭举高了银针,针尖在日光下隐隐发亮,并无变黑之意,当是无毒。
虽早料到此事没这么简单,不过心怀侥幸,展昭仍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回头望林间所围的村落。
炊烟终究是歇了,无人再点起这村落中的烟火,就像逝去之人再无睁眼之日。长风将林叶吹得沙沙响,也将他高高束起的头发吹拂到一边,露出眉宇间的几分憾色。
水中下毒或能解满村百姓一夜间化为白骨的谜团,但那天昌镇西边镇口的官道铺了一路的骷髅依旧毫无道理、毫无头绪可言。长顺镖局的镖队行的官道,如何能饮此山间清泉,又死在那么远的地方。
展昭顺来路回村,见衙役向安平镇借的货运马车已经到了。知县正指挥衙役们将陈家村满村的白骨装了几车,好送下山去。
那两个先头给展昭回话的衙役扶着车靠在一起小声嘀咕。
“……可惜了这村里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衙役满脸惋惜。
“啊呸,”另一人啐道,“你就惦记着那日见到的姑娘了,也不想想这村子老少妇孺无一幸存。别说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那边好几家里都有不过三四岁的小孩儿,同我们逗趣来着,你记得不?还有的尚在襁褓,长得多招人疼啊。你说这贼人得多歹毒的心肠才干得出这样的事,遭天谴哎。”
“你还别说,头几日还活生生的呢,你说……咱们这是见鬼——”
“别瞎说,”另一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环顾一圈,声都发起颤来,“这事儿邪门,我现在还一身鸡皮疙瘩呢,心里头慌得紧。”
二人齐齐打了个寒战。
“要不……咱明儿去三星镇的观音庙拜拜?驱驱邪?”
“……?”
“我娘说那儿可灵了,还有个不出远门便知天下事的卜算先生在那儿养病。”
另一人又摇头,“没听县太爷这几日念叨的吗?山下来的那可是包拯包大人,文曲星下凡!有什么妖魔鬼怪能在包大人面前作威作福。”他扶着车振振有词,“还要求神拜佛干嘛,要我说,咱们不如去拜拜包大人,好沾得一身正气,邪魔绝对不敢近身。”
展昭耳朵动了动,心下一笑。
这俩衙役倒是将包大人当成治百病、退邪魔的神佛了。不过传闻包公断案如神,能叫尸体说话,想来与斩妖除魔的神佛也无二了。
既恰巧包公前来,此案交到他手中,想必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展昭眉头不见松弛,瞅了一眼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知县。治下百人命丧黄泉,谁能不长吁短叹、怒不可遏。这人死不能复生,便是真相大白,谁又知定能告慰亡魂。他胸口郁气难吐,没有继续跟着马车,而是纵身一跃,从来路翻山越岭往天昌镇去了。
至于那些装着尸骨的马车则沿着密林小道前往安平镇,山路难行,若想回天昌镇还得从安平镇绕至官道。
展昭入了密林,忽地又停下脚步,掉头回了那山中清泉所在。他将随身带着的水壶倒了个干净,又装了些泉水才离去。
这案子看似错综复杂,都是因为一夜化作白骨叫人无从下手。银针虽证泉水无毒,但最好还是找个大夫看看这水有无问题。
据闻包拯身边有位主簿通岐黄之术,亦有仵作之技,或能看出些名堂来。
展昭有了主意,便匆匆回程。刚翻过山岭,就遥见山林遮盖下黑瓦白墙。陈家村与天昌镇之间若是没有这横岭阻隔不过五六里地,但山壁崎岖,密林不见道,也不知道怎么被划入天昌镇。
他辨了辨方位,心中还有一事困惑不已。
陈家村位于天昌镇正南和安平镇正西。
而那长顺镖局的人马却是在天昌镇西边镇口向外的官道上,正是在陈家村的西北方向,隔着一条山脉也有接近十里地了。从他昨日破庙的所在瞧来,镖队该是夜经天昌朝三星镇行进,又或从应天府的官道远至。贼人如何能隔着山同时让两边的人都化作白骨。
一边是江湖人马,一边是平头百姓……纵使瞧来扯不上干系,也当是他未能寻得二者之间的关联。
展昭一闪身进了天昌镇的屋檐,不多时便进了县衙。
天昌镇的县官和衙役们当然赶不上他这脚程。他没去寻包拯,一溜烟儿就蹿进了陈文聂所在的屋子。昨夜陈文聂遭黑衣人追杀,又几番欲言又止,声称曾在雨夜见密林众人围聚、行事鬼祟,与此案必有联系。
只是他们若当真是行凶之人,凭其武艺确能翻山越岭两头犯案,但实在想不通个中意图。
长顺镖局还能拿江湖仇怨来解释,但那群黑衣人屠了这陈家村又是何缘故?平头百姓便是招惹江湖门派,又怎会祸及全村。武林中人大多性情不羁,但对官府并非毫无忌惮。江湖是非江湖了,但这屠戮百姓之事,不说有违侠义之道,无异于越过雷池的找死之举。
朝堂与江湖纷争,今日之案怕是要引起武林动荡。
展昭眼底微闪,除非这些黑衣人本就是为非作歹的江洋大盗、穷恶凶徒。还是得先弄清那些黑衣人的底细……他落下身形,敛了思绪,一句陈小兄弟,吓得陈文聂直挺挺地蹦了起来,失手将桌上摆着的茶盏碰落了。
展昭顺手一接,将茶盏又放回了桌上。
“展、展大哥。”他慌忙叫道,“你回来了。”
展昭见他满脸惊魂未定,温声笑应,忽地问了句:“陈小兄弟昨夜里为何出门?”
夜路难行再加上大雨滂沱,不是要紧事,谁也不会吃饱饭没事干雨夜赶路。陈文聂手无缚鸡之力,年纪尚轻,就算是流离失所的乞儿,也不会满山林乱跑。天昌镇又不远。
“雨夜里,陈小兄弟为何不留于天昌镇?”
陈文聂缩着脖子默不作声。
展昭没有为难逼问,偏头想想,又说起了另一事:“你在县衙的几个时辰里,当是知晓包拯包大人刚刚抵达了天昌镇。密林白骨此案重大,受害身死者过百数……”他顿了顿,温和目光端详陈文聂的眉目。
半晌,展昭接上了后半句:“包大人必会问案于你。”
陈文聂一个哆嗦,声音也紧跟着哆嗦了出来——
“昨夜里,”他说,“展大哥,昨夜里、我见着了鬼、鬼火。”陈文聂低着头,紧攥着自己的衣角,浑身都颤抖了起来,“那些人没有举着火把,但是火、火是蓝色的。”
展昭面露诧色:“蓝色?”
陈文聂惊恐地颔首。
“你可是指坟地里常见的那种蓝色星火?”展昭轻声问,神色不变。
展昭和那几个黑衣人交过手,知晓那绝非妖魔鬼怪,而是货真价实的人。
陈文聂拼命点头,“比那个要大,很多,飘在那些人边上。”他猛地抓住展昭的衣袖,“展、展大哥,我循着那些火焰才撞上他们的,我只是想找点吃的……未曾想到、未曾想……”
陈文聂眼圈发红,瞧着似要吓哭了。
“你还瞧见了什么?”展昭安抚地一拍陈文聂的肩膀,温声问道,“莫慌,这县衙之中,就算展某不能护你周全,也有包大人为你做主。”
陈文聂沉默了片刻,盯着自己的鞋面,不知是在回想还是在犹疑。
“白骨……很多很多白骨。”陈文聂说,“在马车上。”
展昭脸色微变。
他按住陈文聂的肩膀,让少年直视自己:“你刚刚说白骨在哪?”
“马车上!”陈文聂的眼睛通红,惊恐得仿佛一只兔子,一口气把话倒了出来,“他们围着的马车,白骨全都堆放在马车上!”
“……”
四下寂静风来去,带着些夏日的热浪。
这晌午太阳顶头照,安平镇西面巷子在白日里安静得很。柳眉坐在桌边打量那个泥球似的少年,洗干净了倒是人模狗样的。“你跟着白五爷做什么?”她笑吟吟地问。
少年坐在窑子里居然没有半点慌张,古灵精怪地眨眼睛叫姐姐。
小小年纪跟个小流氓似的。
柳眉一扬眉梢,全然忘了自个儿年岁比少年大不了多少,满心教训之意。她心道好在洗干净了还算得顺眼,没那么惹人厌,且白白净净的不似穷苦惯了的孩子,仿佛是哪家流落在外的公子哥。她也不恼,就笑着和少年说话:“问你话呢,谁是你姐姐了。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的?跟着五爷做什么?”
“那姐姐今岁芳龄几何?莫非与我相差无几?”少年挤眉弄眼,笑嘻嘻地说,“姐姐长得真漂亮,跟了爷可好,保证姐姐吃香的喝辣的,荣华富贵享不尽。”
“你也敢自称爷,仔细让五爷听到绞了你的舌头。”柳眉吓唬他。
少年轻哼一声,好像是满脸不在乎,嘴里似乎在嘀咕什么。
柳眉偏着头,觉得这少年还挺有趣,也不知白五爷打从哪儿捡来的:“你不信?别怪姐姐没提醒你,小毛头儿,五爷的脾气可不小。他若是瞧你不顺眼了,缺胳膊断腿都是轻的。”
“他敢,我可是安——”少年的声音一顿,隐隐觉得背脊一凉。
窗外忽来一阵轻风。
房间里的帘子摇晃起来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眉一扭头,只见白玉堂越过几个屋檐,眨眼间跳进了柳眉的窗子。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臂,面带冷煞,声似寒刃——
“柳眉,那几车药材走的暗线可是长顺镖局的镖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