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话音刚落,窗外就传来一阵喧闹。
那天昌镇的县太爷带着衙役和陈家村满村白骨从西巷尽头的密林里出来了,车轮在青石板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沿着安平镇的街巷一路往天昌镇去。
柳眉还未回神,心底倒是咯噔一声。
“五爷可是迎上那送药材的镖队了?”柳眉暗道坏事了,面色却不变,心下抱着几分侥幸笑问。
“……”白玉堂目色冷锐,未有迁怒柳眉,只是将什么东西往地上一丢,提刀翻身跃出了窗子。
柳眉这才软坐在凳子上,手指都忍不住战栗起来。
她深知那几车药材紧要,那一瞬当真疑心白玉堂要活活劈了她。她边上坐着的少年更是吓得失声,掀翻了凳子,整个人都摔坐在地上。
好半晌,白玉堂的踪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两人才面面相觑,大呼了口气。
“我、我信了。”少年哆嗦着说,这回不敢自称爷了。
他满额的虚汗,两腿软得站不起来。
这什么白五爷是打哪儿来的江湖人,怎如此嚣张跋扈,仿佛要削人头颅还是断人手脚全看他一时心思。说不准看他不顺眼,真就把他舌头给绞了,管他是天王老子也没用。
少年自个儿扶着凳子爬了起来,差点紧跟着摔个狗吃屎。
“小毛头知道五爷厉害了吧,”柳眉舒了口气,瞧着几次没能从地上爬起来的少年,眉眼又展开笑意,出声取笑,“一小孩儿还没大没小地自称爷。”
“你还不是被吓到了。”少年不服气地还嘴了一句。
柳眉不回话,暗道白五爷刚好似将什么东西随手丢在地上了。她来回扫了一圈,没能找到,却被少年一声惊叫差点吓破了胆子。
“头、头——头!”柳眉转头,只见少年指着地上柜脚边大呼小叫。
柳眉也是一惊,却见是个灰白色圆溜溜的东西。
她起身捡起来,无语道:“死小孩瞎嚷嚷什么,不过是个兽骨骷髅,看你吓成什么样了。”她还当白五爷削了人头血淋淋地拎来了,那多恶心。柳眉托起那头骨细瞧,牙长头扁,应当是虎豹的头骨,还沾着湿泥,不知是从山林哪个犄角旮旯里挖来的。
白五爷怎将这种东西带回来了,不是不喜这些脏兮兮的玩意儿么。
柳眉一向猜不透白五爷那变化多端的心思,他又懒得解释。柳眉干脆将兽骨搁在一旁的柜子上,丢开了此事,待回头白五爷来了自然会处置。
那少年却大吁了口气,坐回桌子边上,想倒杯茶结果两只手都在抖。
他今早才见了满村的骷髅白骨,哪儿能想到窑子里坐坐都能又见白骨,小心脏能不扑通扑通跳么。也真是见了鬼了,他不过是在山林里胡走了一夜,好不容易瞧见村庄想讨口水喝,结果满村白骨都跟向他索命似的趴在门口,吓得他慌不择路,最后还从山上滚了下来。
然后他就被白玉堂一脚踩住了。
他哪儿受过这种罪,腰背胸腹全是口子和淤青,浑身上下哪儿都疼。
少年忍不住自己拍了发抖的手背,强装镇定道:“我还以为那是姐姐的情郎呢,想不到对你也这么凶,还给你塞这种东西。”
他又嬉皮笑脸起来:“姐姐真不考虑跟了我?”
闻言,柳眉明媚神采略淡,不以为意地淡声笑笑,“哪儿能啊,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五爷的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哪能看上小女子这等蒲柳之姿。”她戳了戳少年的额头,眯着眼睛戏谑道,“小孩儿不学好,张口姐姐闭口情郎的。你倒是跟我说明白了,为何跟着五爷?”
那长顺镖局运来的药材必是出了差错,柳眉心下思忖,却无意安排人去寻长顺镖局的镖队。白玉堂对她不熟,她却一眼瞧出白五爷一言不发地离去,该是心头有底了。这会儿她干着急也无用,不如先探探这小毛头的底细。
少年给自己倒了杯茶,眉头一挑,干脆道:“他看起来功夫好啊,我想他护我上京。”
“你要去开封?”柳眉顺着话反问,也不等少年回话,她又接道,“想求五爷送你一程,你可得是包拯包大人那样一等一的青天老爷才行。瞧你这小流氓样儿,五爷嫉恶如仇的性子回头就剁了你喂狗。”
“包黑——”少年高声,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咳咳咳——你说包拯?!”
“说起来,”柳眉神色微动,冷不丁伸手地摁住少年的脖颈,眯眼笑道,“你刚才说你是谁来着?”
被拿住脖颈的人僵住了。
远在天昌镇的县衙里,小衙役吞了吞口水,脸贴着发烫的墙面不敢说话。那只摁住后脖颈的手干燥且轻巧,仿佛能轻易折断他的脖子。
那小衙役吓得整个人僵直了,盯着墙面一眨不眨。
“大、大侠好说话,有、有什么要吩、吩咐小的?”小衙役也不回头,结巴又机灵道,察觉到掐住他的那只手暂且无意害他性命。想必是另有所图,不想叫他记住面貌罢了。
他心头一闪,更是僵直着脑袋绝不回头,说话都顺溜了起来:“若是要找县太爷,大侠您可得等等,他被另一位少侠带走了。”
来者自然是白玉堂。
他眸中压着冷色,只道:“从天昌镇往三星镇去的官道上弄来的那几箱东西在哪?”
“就左手边的第四间厢房呢,包大人带了一位仵作先生去验尸了,其他东西都留那儿了。”小衙役果断交代道。爷爷说得好,小命重要,其他身外之物,留命方能徐徐图之。
白玉堂见小衙役如此识相,正想抬手劈晕了他,忽的提刀一个侧身,长刀的刀锋亮了出来,抵住了毫无预兆刺来的一把剑。
气行经脉,剑锋发出低沉的嗡声。
是把好剑!白玉堂顾不得抬眼,先还刀入鞘避开锋芒,发力震开了那把剑。持剑者武艺高超,竟悄无声息地从走廊另一端抽剑贴了过来,若是他反应慢个须臾必被重伤。白玉堂心知此时心焦,失了平日冷静,难免落于下风。
不过他已认出那古剑巨阙,来者自是南侠展昭。白玉堂向后退了半步,心头被展昭激起了几分气性,腾身跃起,踩着墙壁转身抽刀一横。
这可误会大发了。
展昭心道一句,却没出声嚷嚷。
他原是与陈文聂说话,欲弄清那伙黑衣人的底细,忽闻有人潜入县衙,担心包拯出事才敛了气息摸了过来。借着走廊的拐角半遮半掩地靠近,展昭心道此人背影有点眼熟。未等展昭有个头绪,便见他对那小衙役动手,展昭慌忙拔剑阻止,哪儿想到是白玉堂。
白玉堂这样掩声敛气进了县衙必是有所求,他再喊一声引来一帮官差,别说白玉堂,他自个儿都解释不清了。
展昭连连招架了几招,原要告罪解释,可见他刀法看似毫无章法,实则深藏道理,这好武的剑客竟是忍不住兴致大起,与白玉堂来回比划了起来。一时走刀如书草,剑势重起风,招法游走,运劲精妙之处唯有试者可知。袖藏疾风,刀剑来去不断。展昭又翻腕挑开长刀,向后一跃,竟似只燕子般无需借力也轻松飞上了屋檐,引得白玉堂暗暗称道起来,心中的火气也泄了大半。
燕子飞果然名不虚传,这展昭的骨头难不成是猫的骨头,竟如此轻巧。
且他剑招沉稳,看似招架不住如影快刀,却每一剑都留有余力。
白玉堂也紧随而上,独留那小衙役依旧僵直地站在墙边。瞧见日头晒出两条人影落在墙上,他吓得闭紧了双眼,恨不得就这么晕过去。两位大侠居然在县衙打起来了,他若是不管,回头叫县太爷知道了定会治他的罪。
可是看到的越少,听到的越少,知道的越少,才能活得越久!爷爷一直这么告诫他的!
但是横竖都是死,不如——!
白玉堂在屋檐落下身形,正巧瞧见那个小衙役视死如归转过头,展眉一笑。展昭亦是抬目望去,一时忍俊不禁。
二人动静不小,引来了县衙里的其他官差。就连本在验尸的包拯都听着动静,一大群人朝着这边跑来。展昭与白玉堂对了一眼,也不知何来的默契,不必言语商议,当即一并朝着县衙外的屋檐飞身而去。
小衙役鼓起勇气一抬头,屋檐上哪还有那两位比斗的侠客的踪影。
这神出鬼没的本事叫小衙役大白日里吓白了脸,堪比大白日见鬼,这回是真的吓晕了过去。
天昌镇街巷车马喧阗、市声如沸。此时早过了晌午,虽说没人顶着当空照的烈日闲逛,也能见铺间宾客项背相望。酒楼里躲得一时清闲的也不在少数,冷盘下酒,闲谈几多时。
白玉堂本是打定主意,一探天昌镇县衙,待弄清了那几车药材所在,他便悄悄换走草药。他一贯不爱同官府打交道,一则繁文缛节惹人头疼,二则规矩诸般压人心气,三则……他提刀入官府,那不得是奔着夺狗官头颅来的。此时药材紧要,他没工夫和官府中人周旋,不如便宜行事。
只是白玉堂暗忖县衙官差拦不住他,却不料展昭就在衙门里,莫名其妙地与他动起手来。
白玉堂侧过头瞧了一眼展昭。
好在白玉堂这会儿平心静气,想想要神鬼不知地弄走那几车的药材的确没那么容易。他今儿独来独往,身边也没带几个可以使唤的人,未免性急了些。
他们几乎是同时瞧见长乐馆的长幡,也不打招呼,一同从二楼的窗子直接跃了进去,往窗边的位子那么稳稳一坐。一刀一剑往桌边一搁,两人对视不语,热闹非凡的长乐馆登时噤声。展昭气定神闲地向吓愣住的堂倌招招手,笑道:“小二哥,劳烦来壶好酒。”
桌对面的白玉堂一剔眉,不客气道:“一坛上好的女贞陈绍,若是你这店没有,便去对门巷子往里的老头儿那买一坛。”
“客官这……”堂倌心头嘀咕这俩江湖人什么毛病,走窗不走门也就罢了,还在他们店里要别人家的酒。不过堂倌面怂,也瞧出这两人还没谈拢,他这是听谁的好?
白玉堂往桌上啪的扣了一枚银子。
堂倌眼睛一亮,这江湖公子手头阔绰啊!
展昭见白玉堂拿钱堵人,也不见恼,和气附声:“那便来一坛上好的女贞陈绍,算是给白兄赔罪。先前多有冒犯,还望白兄海涵。”
“诶,”堂倌眉开眼笑地应了一声,又问,“客官可要吃些什么?”
“展某不挑嘴,白兄随意。”展昭有意谦让道。
这便还口了?白玉堂挑起眉梢,暗道这南侠展昭有趣得紧。他就说江湖人哪来的菩萨脾气,横竖都不见上火的。“随意来两盘下酒菜便是。”白玉堂吩咐了声,侧头笑吟吟地反客为主道,“只望展南侠莫嫌怠慢。”
“好嘞。”堂倌应声跑去,酒楼里又热闹了起来。
“白兄客气了,几盘下酒菜哪里能作白五爷的赔礼。”展昭慢悠悠道。
“展南侠何时也吃起官家饭了,未有耳闻,此番多有失礼,当赔罪的是白某才是。”白玉堂展眉一笑,华美眉眼更显张扬风采,只他学展昭说起客套话,眼底掩不住的促狭,“哪里能叫展南侠做东。”
展昭还未说话,堂倌先抱着一坛酒上来了。
白玉堂信手一掀,酒香馥郁浓烈,是坛陈年佳酿。
展昭见白玉堂倒了一杯酒,微微一笑,“长顺镖局这趟镖里几车珍贵药材,可是与陷空岛有关?”他说着,见白玉堂的手指一顿,转手就顺走了白玉堂手中的酒杯,“展某从未吃过官家饭……”
白玉堂抬眉斜来,翻腕一捞。
二人单手换了两招,拿捏着劲,仿佛没有半点火气,连酒杯中的酒都半滴未洒。那杯酒终究是进了展昭的肚子,他笑眯眯接了后半句:“但这白五爷倒的酒倒是有幸尝一回了。”
白玉堂瞥了一眼展昭手里的酒杯,只当是充耳不闻。
展昭又拎着酒坛给另一个杯子倒了酒,往白玉堂的面前一推:“白兄请。”
“那几箱药材确是陷空岛委托长顺镖局押送,一箱都缺不得。”白玉堂托起酒杯,算是受了展昭的赔礼,但口中言辞不见缓和,甚至更冷冽逼人了几分,“白爷定要带走,展昭你若想拦,可以。但你拦不住。”
展昭盯着白玉堂瞧了片刻,未曾言语。
白玉堂只当展昭默认了,起身便要走。
展昭搁下酒坛想了想,在白玉堂提刀前又问道:“那长顺镖局的镖队本是从哪边来?”
白玉堂偏过头,起了些兴致:“陈州。你如何得知长顺镖局不是从三星镇或应天府来的,而是叫人给挪了位置?”
“昨夜我从天昌、三星走了个来回,”展昭回道,顺手又给白玉堂倒了杯酒,大意请他再坐下,“而白兄却在安平镇等着这几车药材。”三星镇且不提,若从应天府来,过了岔道就该入天昌镇了。当然,展昭能想明白的关键还是陈文聂亲眼见到白骨曾被装在马车上,必然是叫人给挪了位子,指不定就是从陈家村里挪出来的。
只是那些黑衣人究竟为何要搬运尸骨,尚不可知。
“若白爷猜的没错,那镖队人马是死在陈州往安平镇去的官道上。”白玉堂瞧着那泛着琥珀光的女贞陈绍,到底是坐下来又饮了一杯,“离安平镇不过十多里地。”
“白兄今儿早上没能认出这几车药材是陷空岛之物。”展昭说。
这事当然大半是柳眉的锅,不过他自己也未曾细问。白玉堂不做解释,只语焉不详道:“安平镇南边的官道上,爷捡到个头骨,兽骨。”平常在山野林道见兽骨不足为奇,但眼下两起密林白骨案在旁,道上冒出个干净头骨,难免令人疑心。
二人缄默的空隙里,堂倌端了两盘下酒菜上来。
展昭提了筷子,面露沉思。
待那堂倌离去,他腾手才给白玉堂倒了第三杯酒,轻声问道:“白兄果真要夺那几箱药材?”
白玉堂的眉间阴霾霎时重了。
“包拯就在天昌县衙里,展某不吃官家饭也知朝堂断案讲究证物,如今镖队之人横死,真相未破,未必肯叫白兄轻易带走那几箱东西。”展昭恍若未觉,不紧不慢地说,“若是叫陷空岛吃了官司,只怕不是一时麻烦。”
“爷说了,便是你展昭也拦不住。”白玉堂挑起眼,一双桃花眸戾气横生。
展昭眉梢不动,筷子从碟子里轻轻一夹,从容道:“若是展某来帮白兄夺呢?”
闻言白玉堂的神色一顿。
“陈州大难,流民四窜,江湖人或多或少都尽了绵薄之力,可那富甲天下又向来乐善好施的陷空岛五位义士却毫无声响,无一人出面。人皆道出手阔绰的白五爷分明就在陈州境外最大的镇店安平镇,却始终未入境陈州。”展昭平静开口,将那第三杯酒推到白玉堂面前,终于抬眼温温一笑,“展某这句话如有得罪,还请白兄海涵。”
“陷空岛上,白兄的某位义兄可是生了重病,使得陷空岛的诸位侠士无暇理会天下之事?”
白玉堂怔怔半晌,不知是瞧着展昭出神还是因此言诧异,又忽地笑了起来。
展昭有双极为清澈的眼眸,他赤诚瞧人、心如明镜,旁人却道其人善可欺。且听听江湖传闻便知,南侠展昭性情敦厚好说话,甚至有人暗地里说他似个泥菩萨。
白玉堂瞧来却不尽然。
他这一时能忙里偷闲戏谑于人,一时又能洞若观火揣度因果……年少闻名天下,自然不是个简单人物,又岂会沉闷古板。
“展昭?”他抄起酒杯,和展昭的杯子一碰。
“好个南侠展昭!”白玉堂神色畅快,丝毫没有受气的恼怒,那桃花眼敛去了煞意,艳色惊人,“白五今日认了,”酒入愁肠,万般恩怨也能解,他干了那杯酒,沉声说道,“我四哥确实急求那几车药材救命,若不是此事有变,白五自是犯不着为些身外之物和官府较劲。”
白玉堂按住那坛女贞陈绍,起身为展昭诚心实意地倒了杯酒。
“请南侠直言,要白五做什么换那几车药材。”
展昭眸中含笑,不乏赞赏之意。
前几日他还道锦毛鼠白玉堂年少性急,今儿一看却是主意正得很,哪里是忍不得一时之气?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却有这等心胸,无愧于他在江湖上的侠义盛名。
展昭托着酒杯指了指正南方,只说了五个字。
“密林白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