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眉话音刚落,一旁的少年先打了个寒噤。
柳眉顺着白玉堂的视线,瞧了瞧那架子上的兽头骷髅,心神乱跳起来。那少年更是满心嘀咕这头骨到底是哪儿捡来的,该不会是什么妖怪吃剩下的吧。屋里一时无声,空气里仿佛凝了冰霜,二人更是屏着气,小心翼翼地打量白玉堂的脸色。
他这……比妖怪还可怕。少年脸都白了,哆嗦着暗暗给柳眉递了一眼。
本是倚墙而立、神色漫不经心的白玉堂闻言,仿佛是怒极反笑。他手中低垂着长刀,长风从他背后灌入屋里,将那浅色长衫与细长青丝都吹了起来,逆光的面容简直跟玉面修罗无二。
白玉堂慢声道:“祭人拜妖、专杀匪徒的百毒门……?”
他顿了顿,语气轻飘起来,像是他那出招时轻飘奇诡的刀:“倒是对平头百姓动起手来了?”
房里无一人敢应答白玉堂。
他便好声好气地笑了一笑,眉目之间怒形于色,“白爷倒是要看看是什么装神弄鬼的邪魔外道,屠人村落还敢推脱有妖吃人。”胸口郁气沉浮,少年人的凛然盛气,不知半分收敛,像是刀锋精准削过了皮肉,“他、倒、是、敢!”
字字顿顿、句句杀气。
柳眉不禁低下视线,不敢去瞧那双冷斜的眼梢有几分张扬凌厉。
不该瞧,如此少年绝色,瞧一眼便是销魂的沉醉、致命的心冷。
柳眉一时偏了心思,暗道这世上可真有小娘子敢在这时与白玉堂对视?那里面有着我花开时百花煞的狠戾,有着华美与毒辣并存的心高气傲,有着万事皆能洞悉的七窍玲珑心。
唯独,没有将一个人放在心里头的温柔。
柳眉按下心思,不敢深想唏嘘,只听白玉堂又叫唤她。
“柳眉。”白玉堂眉间阴霾不减,煞色自是如刀锋扎人,语气却称不上冷硬凶恶,“差人探听清楚,昨天白日里长顺镖局的镖队可是已经进了安平镇。”
柳眉面露不解,虽应了话还是忍不住问道:“五爷这是何意?”
若是长顺镖局昨日就进了安平镇,她岂会一点消息都不曾得到。
“昨夜里长顺镖局当是从陈州官道来,却成了天昌往三星官道上的白骨,你却说药材需要今日才能入安平镇。”白玉堂冷笑了一声,心头正念着那传说中的百毒门弟子,或者说,展昭口中趁夜移尸的黑衣人。
“往三星镇?”柳眉也没犯傻,当即恍然。
按脚程算,长顺镖局的镖队确实是今日才到,但一夜之间镖队却过了安平镇,跑到天昌镇外去了。便是被人移了尸也不可能这么快,拖着草药和白骨跑了至少两个镇,必是提前抵达了安平镇。顺藤摸瓜,便能追查出镖队接触的人——那些黑衣人的下落。
便是镖队人马在抵达安平镇之前就死在路上了,昨日黑衣人也必然带着那些尸骨进了安平镇。从这条线查下去定会有蛛丝马迹。
这才是白玉堂的打算。
柳眉却是暗自思忖,本说好的今日到,难不成镖队中途没休息赶了夜路?
“也弄弄清楚,有没有百毒门的弟子在安平镇里。”白玉堂又道,既逃不了干系,这百毒门的人他便要一个个揪出来查个明白。
柳眉干脆应声,一边想着事,一边出了房门着手安排。见状,少年心下大急,频频甩了数个眼神,愣是抛了个寂寞。
“那我也……”少年求救不成只好自救,挪动着脚步往房门走。
“你今日一早为何会从陈家村下山?”白玉堂眯起眼,信手一伸,长刀拦住了少年。
“我、我不是说了嘛——我当真是迷了道,当时饿得眼都花了,天又还没亮,黑得要死,谁知道那么晦气……”少年语无伦次道,头也不敢抬,早被白玉堂的杀气给吓破了胆,“爬了老久的山,好不容易从林子里钻出来的。”
“你不是乞丐。”白玉堂笃定地说。
“小爷怎么可能是——”少年气得脱口而出,结果正对上白玉堂的目光,心里闪过柳眉的告诫,吓得连忙闭了口。只可惜为时已晚,他闭眼抱头,满脸懊恼。
“叫什么?”白玉堂神色微动。他起初叫柳眉把这个泥球拎回来的时候,未有诸多疑虑。当时他确实以为这是个小乞丐,方才信手赏了些银财。
“……庞——”少年憋住不说话,却在白玉堂的视线威吓下,骇得声调扭曲,挤出两个字,“潘安。”
“……”白玉堂的目光冷淡讥诮,只是将长刀抱进怀里,对少年一笑,重复道,“叫什么?”
少年一个哆嗦,“庞……”仿佛感受到白玉堂那把抱在怀里的长刀的锋利,他吓得连忙说,“庞安——我、我叫庞安,不、不不不是潘安——”
白玉堂这回是真的笑了。
刚刚遇到的小乞丐,给自己取名阿昌,像是取自天昌镇;一回头这儿又有个叫庞安的,也不知道这安字是不是取自安平镇。
也罢,他本就对这个少年姓甚名谁毫无兴致,若非跟这案子扯上干系,白玉堂对少年的来历也无意问询。之前只不过是因为瞧着他是个乞儿又挺机灵的模样,才叫柳眉把他拎进来,有些事想要……
“咚咚。”
白玉堂正想着,房门被敲响了,紧张得满脸冒汗的少年偷偷吁了口气。
若是柳眉,她自己会进来,不等白玉堂作声,外面的人道:“少爷。”
原来是白福快马回到安平镇了。
“禀报少爷一声,已经备了礼往观音庙送去了。不过听今儿一位从三星镇回来的车夫说,那位在观音庙养病的云先生,昨夜里不知何故急匆匆地备了马车离去了。那车夫在驿站赶巧碰上了,好像说是家中有要事。”
白福没推门进来。他向来规矩,不进姑娘家的屋子,哪怕是个窑姐儿。
白玉堂“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并不失望。
“还有,”白福又道,“白府确实有人在天昌镇,少爷开的单子药材珍贵,就算是白府的人也需要时间去筹备,一时之间只能拿出三四样,分量也不够多。白福担心陷空岛等不及,擅做主张,叫他们先送去了。”
白玉堂这回倒是微微蹙眉,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口中应道:“理当如此。”
屋子里仿佛倏尔暗了些。
是日渐黄昏了。
橘红的柔光斜穿云层,从薄薄的窗户纸透了进来,依稀照亮了昏暗屋子里的长长卷轴。与外头时兴的蝴蝶装书册不同,这官府卷宗为归整查阅方便,仍沿用着旋风装,微风吹拂着,张张书页边角起伏。展昭手中托着那一沓天圣五年的卷宗,逐字逐句一遍遍反复确认,眼底是掩不住的震惊。
他又往后翻一页,上面写着连日来多家女童走失,显然已经是上一个案子了,而往前一页也与这个案子毫不相关。陈家村程氏灭门惨案只写了一页纸,或者说只有这么短短的几行字,且已标明案情了结而非悬案。
这就是官府的卷宗?
不可置信攀上展昭的心头,继而是鲜有的怒不可遏。
并非是卷宗上所录的妖食人如何惊骇可怖,行遍江湖一口胆气、名扬武林莽撞英豪,怕什么妖魔鬼怪害人之说。这红尘滚滚里,鬼神不乱世,人心却做鬼,再有什么奇闻异传,说是学识浅薄之故,也远胜虚无缥缈的精怪害人。
不过不知怎的,展昭想起陈家村那些尸骨倒下的古怪方向,想起那些明明只余白骨却好端端的穿着五六成新的衣衫……他一个激灵,忽然想明白这一整日,从镖队的密林白骨到陈家村的骷髅村,他究竟为何总觉着哪儿不对劲了。
太寂静了。
无论是陈家村还是镖队,竟全是死物。连镖队拉车的马、陈家村所养的牲畜都无一活口,皆余白骨。杀人灭口岂会连家畜都顺手赶尽杀绝了?
竟……真似妖邪作祟!
展昭轻轻摇头,还是那苗疆奇毒祸害世人更为可信,那位公孙先生不也说水中有问题没能查出来。鬼神之说是虚是实,不可妄言,可要是拿这些做文章掩饰害人之事,才真叫罪无可恕。而堂堂官府卷宗,县衙管辖之内出了满门遇害的惨案,竟然以妖吃人草草了结。
可恨!可恼!
展昭指关节收紧。
少年多闻江湖事,事事皆从父口知。他离家游历江湖前,曾听父亲几番告诫莫与朝廷牵涉太深。朝堂之中,官家目下,不许党争,但私下仍有派系林立暗潮汹涌之意,其中权力倾轧、利弊相衡错综复杂,非是展昭能轻易参透,还是做一个江湖游侠,自在洒脱地过这一辈子为好。
父亲胸怀圣人言、目见苍生苦,何曾不想入朝为官、为民请命,可生前所谈皆是江湖快意,甚至在临终几番警示他莫入朝堂。他偶遇几回包公判案,行恶者获刑,蒙冤者自清,心道这或许便是乾坤朗朗之兆,亦心往之。父亲之意……他或是今日才参透一二。
展昭托着卷宗,再轻轻一抖,胸中怒气也跟着这卷起卷宗一并收敛。他见知县腿软坐在地上,将那卷宗送进胆小的县太爷的手里,而他一扫衣袍上的灰尘,踏出房门。
这知县大人明道二年才上任,恐怕也是一问三不知。能想起八年前的案子都得亏他曾花时间翻阅过这些卷宗。还是得去寻那个面色惊慌却故作无事的石老头。
时隔八年,同在陈家村,发生了近乎一模一样的案子,若是其中没干系……
展昭猛然在门口站住了。
日暮西山,他的影子在墙上映出了很长的一条,但眨眼就消失不见。
檐下燕孤影,夕阳自东向西敛去光影,从安平到天昌渐渐暗了下去。眼见着天色渐暗,白玉堂的眉头阴霾更重。
自称庞安的少年打量着他的神色,更加坐立不安。
这一天临入夜,却几乎毫无头绪。白玉堂又来来回回地在天昌镇、安平镇跑,费了不少时间……他按住眉心,难得希冀于柳眉能有百毒门弟子的消息。他虽同展昭议定破案后,再取回那几车药,可也有言在先,至多拖两日。
一逾此期,他就算是来硬的也要把那几车药给弄走。
不是他不肯给展昭这个面子……
是他等不起。白玉堂在窗沿屈着一条腿坐着,神色莫辨地低着眼向下瞧。且见巷外有老叟垂头拄拐,咳声不绝,面色蜡黄,几近寸步难行,不知还有几日光景。他怀中长刀倾斜,似是有些出神,瞧了这病夫好半晌。
只拖两日,回头送药之时劳手底下弟兄们辛苦些,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总能赶上。他出门时大嫂就和他说清时限,草药送至前,定保四哥平安。
可若逾期……
他扣着刀的手指收紧。
又依约想起展昭,他到底是松了手。
长乐馆二人议定分头行事,或许展昭能从官府那边弄到些百毒门的线索。本打算在安平镇等展昭一同前往镖队葬身之地瞧瞧,现在看来还是赶不上,也没这个必要了。时候不早,不若去最初约好的长乐馆再见,将百毒门一事告知。
等了半晌,也不见柳眉归来,白福倒是先离开了。白玉堂独来独往惯了,这次出门能带上白福都是稀奇,遇上这棘手之事竟突然觉得手头无人可用麻烦得很。好在人生地不熟,银子却是人人都熟的……
白玉堂正要起身,房间门又被敲响。
“柳姑娘,外面有几个小乞丐指名道姓说是要找您,还说是白五爷吩咐的。”
是个陌生姑娘的声音,该是和阿文那般做些端茶送水的俗务的。至于那些个小乞丐……白玉堂目露诧异,没想到几个小家伙打听消息还挺快。
“把他们领进来。”白玉堂开口道。
门外的姑娘听是白玉堂出声,不由吃惊,半晌娇声答道:“奴家这便去。”
“噗——”桌边努力装作不在的少年听这矫揉造作一口气,一口茶喷了出来。不好!庞安吓得往后一仰身,差点摔了,仔细一看那茶没喷白玉堂身上,这才松了口气。只是稍稍抬高视线,见白玉堂淡淡瞧着他,目光凌厉似刀锋。
庞安一缩脖子,捂着嘴不敢说话了。
“听你刚才说,”但他思来想去,心头到底生了些好奇,“除了满村骷髅还有给你押镖的镖队也变成白骨了?”刚才听柳眉和白玉堂谈话时就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见白玉堂并没有一刀削了他的打算,不由活了心思。
“你刚刚说什么?”白玉堂陡然撇过头。
“什么,我、我说……?”庞安一磕巴,牙咬着了舌头。
“你说,除了满村骷髅还有押镖的镖队?”白玉堂慢声重复道,不等庞安确认,他神色微动,提起刀便往窗外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