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镇西巷里。
月照倚栏孤单影,巷问交耳嘈嘈声。
“哎,这不是柳眉姐姐。”一花枝招展的姑娘见柳眉坐在栏边出神,便笑吟吟作声喊道,“今儿个怎独自一人在此处发起呆了,不去招呼你的白五爷?”
柳眉不知在想什么,猛地回头,额上竟全是冷汗。她在灯下笑笑,面色如常道:“这不是在等五爷回来嘛,五爷忙着呢。”说着她便起身往楼上去,走至半道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回头。
“妹妹倒是提醒了我,得给五爷再备坛陈绍。”柳眉冲那姑娘笑得眉飞色舞、春风得意,气得那花枝招展的小姐直扯帕子,才步步生莲,幽幽离去。
这院里的姑娘哪个不想勾搭风流倜傥、家财万贯的白五爷,柳眉心知肚明。
只是她对白五爷的心思再清楚不过,素来不多加理会,这会儿心里头装着事,更懒得同这些个可怜的姑娘家周旋。柳眉上楼推开了自己的房门,里头那个小混球庞安还在跟几个小乞丐套近乎。自个儿滚了一回泥,竟是也半点不嫌弃那几个邋里邋遢的小乞丐了,真是奇了怪了。
柳眉没有细想,又惦记着被马车送去天昌镇的阿文。
几个时辰前,柳眉想起未问阿文她弟弟是个什么模样、又叫什么名字,匆匆复返,却瞧见庞安和小乞丐大肆谈论天昌镇的白骨案云云。
庞安信誓旦旦道滔天命案,谁不咬牙恨恨,这知县若是查不出,指不定叫什么人顶罪,不然就是悄悄地给掩盖过去,不然头顶上那顶官帽可保不住。小乞丐却驳声庞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大名鼎鼎、断案如神的包拯就在这里,案子迟早会查个水落石出。一旁的阿文似乎是被几人所说的那白骨案骇到了,呆站在桌边许久,面色发白、半句话也无。
见柳眉归来,这腼腆的小娘子竟是忽而拉着她的衣袖,哆哆嗦嗦地道自己是那案子的知情人,想连夜去天昌县衙说个明白。
那时柳眉心下诧异,但也知晓长顺镖局的镖队成了密林一堆白骨,五爷恐怕也正心焦得很。便是分不出阿文口中所说是真是假,她也要送她一程。
这会儿,阿文当是到了天昌县衙了。
柳眉望了一眼夜色,却不知此时的天昌县衙内比这西巷窑子还要热闹喧嚣呢。
正如柳眉所料,阿文坐着马车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天昌镇,恰巧这夜天昌县衙灯火通明,她迎面就碰上了包拯身侧的校尉,便是那四兄弟之一张龙。张龙见这夜里草木皆兵的时候,一个娇弱姑娘家跑来县衙,怎么瞧都古怪得很,便亲自拦下阿文问话。
阿文脸上瞧着是惴惴不安,但是语气笃定,道自己乃是程家遗孤,也正是那白骨案的凶手。她要求见县太爷,此番是来自首的。
张龙满心纳罕,哪能相信这么个柔弱的小娘子跟白骨案有什么联系。
这姑娘瞧着不足二十,瘦得一把骨头,莫说杀人了,只怕风一吹就倒了。且程家遗孤又是怎么回事。
他暗忖小姑娘家不知事,跑到官府胡闹,伸手就想赶人。但随即又想起包公几番同他们说莫要冲动行事、亦不可以貌取人,张龙便犹疑起来,不敢擅作主张,唤人领她去见了包大人。待那姑娘进了衙门,就听县衙后头喧嚣高声,那展爷留言说的刺客居然真的来了。
那头赵虎嚷嚷着:“贼子休走!”
这厢又有一少年惊呼救命,原是几个黑衣人趁着项福作乱,引走了大批官差,暗中翻墙摸进了后衙。幸得那少年叫破,被王朝带人拦了下来。
张龙一壁想着那白骨案、一壁想着黑衣人刺客,怕夜中再生事端,便停在门口静候,免得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又有贼人见门前无人趁虚而入。他且暗道自个儿跟着包公也学了几分聪明了,一抬头就瞧着展昭和一个年纪相仿的俊俏少年郎快马而来。
此时后院各处声暂歇。
灯火长斜,人影幽幽。腼腆的小娘子在几个衙役作陪下,于大厅拜见两位身着官服的男子。其中一人面色乌黑、头顶月牙,另一人微微缩着脖子、有着两撇小胡子,正是包拯和天昌县太爷。未等包拯问话,低着头的阿文忽而快步上前,似要下跪作声,紧紧攥着袖子的手却猝不及防地拔出一把匕首,直刺一步之遥的包拯。
光影从她眼中一掠而过,决然之色近乎无情。
“包大人!”马汉惊呼,抬手便拔刀朝阿文的匕首挡去。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一重黑影掠过,且听低沉的一声嗡响,剑气纵横,那匕首眨眼间被削断了。而包拯也被握剑之人轻轻推开了一步。阿文微微睁大了眼,身体却没止住,径直前冲。她本就是个娇弱姑娘,一分也掺不得假,占着几分先机出乎意料,又近在咫尺方能行刺杀之事,此时握着那把断了头的匕首,只能歪歪扭扭地朝着包拯身侧的县太爷刺去。
可知县大人老胳膊老腿,委实躲不开,瞪着眼向后摔。
救人的剑客却仿若未觉,背着身并未回头。这眨眼一瞬的念头刚过,另一道浅色身影在灯下如鬼影般闪现,长刀早已逆风出鞘,但只是刀柄往阿文的肩膀一敲。阿文吃痛,匕首跟着一低。而他一个踏步,身形侧了过来,左手立掌往下一落,好似轻巧抚过阿文握匕首的右手。
听骨头轻轻咔哒一声,她的手腕干脆脱臼。
匕首落在地上发出脆响,而一刀一剑同时还鞘。
一时之间,厅内寂静,衣袍垂落,厅中背身而立的二人正是展昭与白玉堂。
大厅门口闻声而来的王朝带着几个衙役和一个少年见状久久呆立,被这好身手惊得说不出话。立于包拯身边的马汉方才背后冷汗渐起,暗道有惊无险!只是马汉又不免心下狐疑,那一刻阿文似要取包公性命,但更像是拿包大人做幌子,冲着县太爷去的。
“展少侠?”
这怔神须臾里,包拯辨出了人,不由笑迎上前,“今日赵虎还同我提起展少侠就在天昌镇,怎的也不早些来一会。”旧年岁月里,这年轻又武艺高强的少年侠客曾三番五次救他于水火,虽说只是几面之缘,也称得上一句熟稔。
展昭低头瞧了一眼呆坐在地、扶着手失声的阿文,才抱拳同包拯笑道:“包大人有礼。展昭行走江湖自在惯了,未能及时拜见,还请恕罪。”
几个衙役有意围住阿文,见包拯抬手,又迟疑着退下了。
“说哪里话,只是本官惭愧,每次见展少侠皆是窘境。”包拯说着望向了一侧抱刀的白玉堂。这位月白长衫的少侠当真好手段,轻轻巧巧地就折了小姑娘的手腕,却没听她喊上半句疼。
江湖多是莽撞人,仗着手中几分武艺,向来没轻没重。瞧着这位少侠的面相凌厉,不似生性仁厚之辈,却知情急之中留手,想是有意留人问话,是个神思敏捷之人。
包拯虽未见过白玉堂,却先暗暗称道了起来。
只是白玉堂素来不耐与官府打交道,今日事急从权,方才露了脸。这会儿别无通名报姓、道明来路之意,他干脆抱着长刀往边上踏了一步,让出了位置,眯着眼睛打量阿文。
展昭便低手拎起地上的那断头匕首,亦是心头暗笑。
白玉堂少年气盛、时常喜怒形于色,但如他所料,绝非冲动之人,这会儿因果未定,哪儿会进门就一刀横劈了小娘子。
不过瞧眼下境况,白玉堂恐是当真识得这位年轻姑娘。如今案子尚未水落石出,那几车草药能不能弄回就看她口中是个什么说法了。但若说他留手了了……那可未必。依展昭所见,这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刀客智谋过人、才思敏捷、处事有度,便是几番与他争论恼怒也不曾因些小事翻脸,显然是生来风度佳、心中有杆秤,却对着个行凶时刀都握不稳的小娘子两次出手。
想到这里展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脾气啊。
说他气急行事罢,又颇有分寸,未伤人性命;说他心有计较罢,又多此一举,讨不得半点痛快。展昭暗自含笑摇头,且念着人不可貌相、传言不可轻信,眼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亦是如此。他敛了心神,问起正事:“你果真是八年前陈家村程家的女儿?你可知你欲行刺的是何人?”虽口吻不闻厉色,却也少了几分往日的温和。
阿文垂着头,似是后怕地颤抖着,听着此番问话才缓缓扬起头来。
她先是环顾四周,从包拯、知县、展昭和白玉堂等人的脸上一一瞧过去,又看了被王朝带衙役堵着的门口一眼。黑夜里,屋内外灯火葳蕤,可这一望却只有黑压压的人影,除却站在最前头的王朝几人也看不清更多。或许是终于发现这一遭已没了退路,手中也没了行凶之物,阿文深吸了口气,猛然扭过头对着包拯跪拜下去。
她的脑门磕在地上,隐约出了血,口中清明道:“民女程文婧,确是本家姓程、禾口程。”
阿文顿了顿,咬住口舌颤抖之意:“乃是、乃是八年前陈家村的程家白骨案遗孤。”
包拯一怔,目光自然从那腿软的知县头顶掠了过去。他面上毫无波澜,耐心听了下去。
“八年前民女方才九岁,意外被拐子卖去陈州,八年后才因陈州大难好容易有机会逃回。”阿文的面色不再戚戚然,反倒是透着一股子死气,语气更是平稳,不似前几次声若蚊蚋,反倒叫人心生哀意,“然而五日前……民女历经万苦,终于回到陈家村,问起程家,却无人知晓。”
“民女逮着机会,跟陈家村出山的村民打听。那人却面色古怪,直言哪有什么程家,程家满门二十一口,早已亡于八年前,一夜之间只余白骨,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屋内一时寂静,众人皆倒吸了口气,纷纷敛神听之。
但此事,包拯刚从县太爷口中耳闻,也不算意外。
“民女不信,几番探听却得知官府早在八年前将程家白骨案以妖吃人一说草草结案。”阿文声音渐轻,语气却毫无起伏,“而陈家村村民人人作证,那夜耳闻异动,坐实了官府结案之语。这些年连程家的房子都整个……”阿文闭了闭眼,仿佛是无法说下去,“整个被铲了,连旧屋也不给阿文留下。官府道是灭门案晦气,尸骨俱丢至乱葬岗,连个立碑之人都无。前两年乱葬岗还给填了!”
说到这里,阿文又一次浑身颤抖起来,分明是愤怒难当:“阿文寻亲而归,竟是无处可寻。天下之大……阿文亦是无处可归。”
闻言,众人多是心生不忍。
“陈家村白骨是你所犯?”包拯道。
如此因果在前,心生怨恨,又故作自首之状,行刺知县,条条桩桩俱是明晰。
“是。”阿文毫无犹疑地认了罪,虽低着头,还是那般不敢瞧生人的腼腆模样,“为报家仇”四字却是掷地有声。
“你如何知得陈家村便是你的仇人。”包拯问道。
阿文沉默了半晌,只给包拯磕了一个头:“民女使了法子,从当年知情人口中所得。”
白玉堂同展昭神色微动,未有插话,又听包拯问话:“你又如何做到让陈家村一夜成白骨?”
“当年程家满门只余白骨,却道妖吃人结案,阿文便以牙还牙。阿文欲知,若这陈家村满村又是一夜白骨,官府打算如何结案。”阿文说着,抬起眼瞧了县官和包拯一眼,那眉目平静恬淡,却因这份心如死灰,在一张柔弱面容上显露狠绝之色来,“大人问民女如何做到的,民女从陈州逃回之时偶然因缘机遇,得了江湖门派百毒门的毒物,撒在陈家村的泉水里,但凡饮水,无论人畜……”
无论人畜、皆余白骨。她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展昭却攥紧了手中巨阙。
原是如此。
水中确有问题,百毒门亦受此所缚。
一时厅内厅外惊骇不已,就连那见了满村白骨的知县都吓退了一步,生怕这辣手无情的女子又藏了什么毒物作后招。
“若是无辜旅人他日饮用此水,你当何如?!”包拯却是面色一沉,凛然喝声。
“此毒虽溶于水中,但只需隔日日头曝晒,便消弭干净,亦无害与人。”阿文身形一僵,终是平静道,“大人若是说密林镖队的白骨,阿文原先也不知他们那一夜会这么巧卷入其中。确是阿文思虑不周,害了无辜之人,阿文认罪伏法也只为此。”
“那陈家村中的襁褓小儿何其无辜?!”知县怒道。
“我程家的垂髫小儿难不成就合该如此吗?!”阿文闻言一反常态地高声,双目赤红,且恨且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苟活至今,为我程家二十一口报仇雪恨,有何不可!”
众人哑然,在这大悲惨剧前,无力辩驳。
她见县太爷语塞才又喘着气垂下头,隔了良久才垂泪低声道:“阿文今夜未能得手,阿文并不意外。今日结果,早有预料,还了阿文这一命无可厚非。”若是平日或许还有机会,但钦差出巡,包拯见此重案,不得真相怎会离去。县衙里头必然是守备深严哪有更多的机会。
半夜自首怕是她心头笃定的唯一机会。
众人缄默,心头无不闪烁她今日之行,俱是郁气在胸。
“既有毒物,你今日为何以匕首行刺?”展昭狐疑道。
“毒物珍贵,阿文手中已无所剩。”阿文回得极快,仿佛不用思虑。
众人不语,两两相视。
阿文所答俱是清晰详实,处处与此案细节严丝合缝。若非犯案之人岂会知晓案中种种关节,还甘愿背负百条人命投案认罪。百毒门门人挪了尸骨,当是知晓毒物出自己身,怕这案子到头来查到他们头上去,那时又抓不到真凶,难免白白背了口黑锅,这才想着偷偷掩盖。不成想遭人撞破了,无奈追拿那无辜少年。而长顺镖局的镖队恐怕是夜里山道赶路,意外饮用了那陈家村的泉水,运道不好,卷入此案,才叫阿文算漏了……
只是这未免太过狠毒!
前脚接后脚的两起白骨案,上百条人命,竟只是一个刀都握不稳的弱女子狠心所为。
便是展昭和白玉堂当真查到程文婧身上去了,心有怀疑,也并未深想至此。更别说奔忙一整日,尚未捋出个头绪,这凶犯就投案自首来了。众人哀色难掩,纷纷静立无言。包拯便命官差将她暂且收押起来。
阿文且被拖着起身,一旁白玉堂沉着眉,出声问道:“你初至安平镇曾卖身葬父,按你所言,你父母早亡,那人是谁?”
阿文一愣,半晌才作答:“那是陈州路上同行的受难之人。”
“为一个路上同行之人卖身?”白玉堂微哂。
又隔了片刻,垂着头的阿文才双手紧绞,低声答道:“初至安平镇,阿文手中没有银钱,又找不见程家;这时同行之人恰好熬不住病去了,便心想着先进了大户人家当个丫鬟,再慢慢打探,才装作卖身葬父,焉知……”焉知遇人不淑,苗夫人心狠手辣不输旁人,转手就将她卖进了窑子。
“既如此,你托我所寻幼弟,此言是虚是实。”白玉堂眯着眼又问。
阿文站住了,原是心若死灰的眼睛腾的红了。
白玉堂不再多言,只是冷眼瞧着她。
“阿文确有一幼弟,八年前不过六岁的垂髫小儿,与阿文感情甚笃。”
阿文的目光怔怔地盯着白玉堂,终于淌下泪来。夜中风变,这一刻迎风身形如浮萍,仍是那孤身一人,在风雨飘摇中被卖入窑子的可怜小娘子,“阿文……阿文犯下滔天血案,罪孽深重、死有余辜,”她好似穿过白玉堂,遥望远处的星辰笑了一笑,“却从未心生恐惧,只是几次夜梦幼弟呼声姐姐救命,才心存幻想,希冀幼弟逃出生天,此番……却是麻烦白五爷了。”
说着,她冲着白玉堂附身一拜,也不用衙役动手,再一次环顾四周,从厅内厅外众人的面上一一扫去。众人多撇开头,满目复杂,不肯同她对视,更无人作声为她一辩。她这才低下头,安安静静地跟着衙役去了。
展昭扣紧钝剑,忽然不重不轻地落下一句:“县令、县丞暂且不提,你可知天昌镇的知县两年前就换了人?”
走到门口的阿文身形一震。
“你要刺杀的这位县太爷根本不是八年前结案之人,两年平了乱葬岗时,也不知程家满门埋骨其中。”
阿文盯着门外散开的王朝众人,盯着更远处的虚空,始终没有回头,一言不发地被押去了大牢。
夜深人静、风拂长廊,厅内厅外俱是敛声屏气,难吐一声唏嘘。
“竟是如此。”直到灯烛低矮,知县不禁长叹,却仿佛叹在在场每一人的心头。
“也总算是结案了。”思来想去,虽是百人苦,他仍瞄着包公黑沉面色心道万幸。一则这血案才查了一天,急得嘴角都冒泡,刚发现点苗头,仿佛与八年前的案子有联系,这犯案人就自己跑上门来自首了;二来嘛,他摸着心口感慨这小命算是保下了。若非钦差出巡,县衙哪有那么多高手在紧急关头护他周全。
好几个衙役也是私下嘀咕。
而包拯眉头紧锁未有片刻松开,面仍是沉沉,不知是何心思。
这时张龙才绑了项福迟迟进了厅。
今夜混乱,前后三方人马摸进了县衙里,好在没惹出什么大乱子。见包拯欲夜审项福,诸事且告一段落,衙门中井然有序起来……左右无事,展昭和白玉堂对了一眼,不声不响地躲了出去。此时已过三更,夜深露重,月光淡扫浮云,却照不见回廊长影之中,几人暗松口气、几人心思烦乱。
才刚上了屋顶,展昭轻手抚平袍角,抬眼望着白玉堂,冷不丁抛下一句——
“白兄可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