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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一回 八年恨,一朝拂袖乱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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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馆门前正值人声鼎沸,众百姓将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是没人进去,甚至好些人被掌柜的从长乐馆里头请了出来。掌柜和堂倌皆是神色惴惴,正忙不迭地鞠躬致歉。门口的百姓不由嘟囔是哪个如此霸道,一早将长乐馆包下,连早饭都不让人吃了。

还没说出个道理来,他们听见里面传来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

有人嚷道:“那仿佛是长乐馆摆在角落的花瓶……!”一时百姓面面相觑,心下惋惜,那可是瓷做的花瓶,长得可好看了,是谁这么不小心!

且想着,一浅一深两道身影闪进了长乐馆二楼的窗子,风携了二人几声急语——

“……那虎头骷髅果真是白兄昨日提到的那颗?”

“往陈州路上捡的,爷早说……!”

话音断落在长乐馆里头。

此时的长乐馆二楼,并无富贵豪客一掷千金,只有一个年轻小娘子剑锋寒芒直逼少年要害。展昭一晃,眨眼近至少年的身侧,陈文聂当即喜极高声——“展大哥!”展昭单手按住少年的肩膀,将他整个儿拎到一边。

白玉堂踩着展昭影子后至,长刀吻鞘而出,冷光倏闪。

刃沾一点天光,似得一寸雪。

好快的刀!那姑娘见长刀锋芒太重,避则剑断,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一招。但应招之余她便做好准备,步下疾退。她手中挽着剑花,错开刀锋,却发现长刀刀法错乱,轻灵诡谲、变幻莫测。她这头匆匆忙忙,勉强应付,不料那刀回转就是一突,气势骇然,险些取了小娘子的性命!

这是什么宝刀,如此可怕,她竟是从未听闻。

姑娘的面上闪过诧异,一抬眼,正对上白玉堂那张含怒的笑面,心里却是一句:嚯,生气也很好看呀。

白玉堂不作他想,未留半点情面又是横着一刀。

姑娘身后的一人连忙拔出手边的匕首迎击。可谓是一寸长一寸强,那匕首又不是什么宝器,直接被削成了两截。而另外几人似乎不常用武器,只能空手迎上。白玉堂的眉梢一挑,似笑非笑的神色更显怒意。

刀且未进,展昭先作声:“白兄。”

一并来的还有那“杨姑娘”一声急喝:“不可!”

白玉堂眉目冷斜,还掌的左手及时收回,只迎着扑前的人影摆腿踹了一脚。后发却先至,一人重重撞在墙上。衣摆起落间隙,他身形游走,侧身逼近另一人,刀背横斜一敲,可谓是举重若轻、飘飘似鬼魅,卸了来者攻势,人也紧跟着被他一脚踹了出去。

一步倒一人。

不过少顷,桌椅横倒,长乐馆里徒留几人哀嚎之声。

白玉堂垂着刀,衣袍未平,眼前能好端端站着的只剩下那个“杨姑娘”。长乐馆的掌柜听到楼上的响动,早就骇得紧闭大门,同堂倌在一楼躲了去。

这回姑娘瞧清了白玉堂手中的长刀,修长细窄,却也普普通通,一点花哨也无。前些年朝堂见草莽械斗屡伤百姓性命,下令禁了民间私造大刀、□□,但江湖人行事不羁,哪肯当真就范,还常用些环首刀和朴刀。白玉堂这把却是不同,瘦长似剑、单侧开刃,乃是一柄细长的直刀,又比直刀更长,像扶桑刀却无那弦月弯弧,论其形制当属唐横刀。

与展昭的巨阙不同,白玉堂手上的长刀不似什么神兵利器。

但横刀难练乃是江湖众所周知之事,满天下都寻不出几个横刀刀客。这年轻人的刀法却称得上炉火纯青,又兼有少年锋锐,张狂至极。

姑娘心下感叹,听白玉堂淡淡一哂:“你便是杨忆瑶?”

姑娘不应答,只是暗暗哭丧着脸。哎呀遇到煞星了,出师不利、出师不利!这口气分明是知晓她不是杨忆瑶,而是冒名顶替的。虽说昨日再遇展昭她就猜到了不妙,但究竟是如何教人识破了呢!起初展昭不是丝毫不疑吗?!

她心里嘀咕着,瞄了爬不起身的同门师兄妹一眼,又瞄白玉堂一眼,最后瞄了展昭身后的陈文聂一眼。

白玉堂见她目色藏光,似乎打量着什么主意,似笑非笑道:“你若想扮作杨忆瑶,还得先把眼睛戳瞎了,要不白爷帮你一把?”

说着,白玉堂便要抬刀。

姑娘心底一惊,长顺镖局的杨忆瑶难道是个瞎子?

哎呀!这真是阴沟里翻船!

她按住这口凉气,终于认栽收剑,摆了一个乖巧笑脸道:“我确非什么长顺镖局的千金娘子,只是百毒门门下的小弟子,今日冒名顶替只为遮掩师门来历,无意同二位少侠交恶,还请少侠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白玉堂微眯着眼似是好脾气地应声,只唇边含嗤,字字戳心:“百毒门的毒物可未曾对陈家村一村的平民百姓留情。”

姑娘神色微变,敛声默然。

“那根本——咳——与我们——咳咳、咳、无关……”一个靠着墙半晌没能站起来的百毒门弟子满面怒色,捂着肚子、断断续续地辩白,“小师姐你怎么、咳——怎么、不与他们辩清、咳——”

“休要胡言。”姑娘闻言竟面色微沉,高声喝止。

她又同白玉堂、展昭二人抱拳,神色复杂:“事到如今,二位少侠想必已经查到我百毒门头上,也无甚好隐瞒的。我百毒门与白骨案确有联系,此事怪百毒门御下不严,酿下大祸。”这年少的领头深吸口气,似是思及百人性命皆因门内毒物无辜受死,不禁愧色满面。思及此,她的目光又越过白玉堂,望向展昭。那陈文聂见状生了畏色,抓着展昭的衣袖往后躲了躲。

未等她详说,白玉堂截住了话:“此事当然该算你百毒门之祸。”

“你——!”几个百毒门弟子本就内伤在身,此时被这话激出一口老血。

“百毒门在这里就有八人,外面还有五人,武艺或是二流,却各个精通奇毒。”白玉堂收刀入鞘,轻轻一掸衣袍,头也不抬道,“倒是叫一个身无长技、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给逃了?”

姑娘一愣。

白玉堂侧过头,讥诮目光落在那埋头不语的陈文聂身上。

少年攥紧了展昭的衣袖,在这迎面而至的冰冷煞气中一个哆嗦。

他不由扬起脸急切地看向展昭,却发现展昭亦是垂目瞧他,“小兄弟昨日说,在陈家村曾耳闻啃食之声,”展昭口中语气难辨,又仿佛还是和和气气的,跟往日无二,“还见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多亏于此,展某查到此案竟与八年前血案有关。”

展昭稍稍偏头,神色沉静:“展某细瞧过那些尸骨,未有利齿啃咬的痕迹,小兄弟可知是何物?”

“……大概是夜有山野恶兽捕食,我听差了吧。”半晌,陈文聂才小声回答。

“陈家村虽位处深山,却鲜见野兽,只有六日前出现了一只恶虎,小兄弟可是说它?”展昭又问。

陈文聂嚅嗫了许久,才不肯定地说了句:“……大概是吧。”

展昭的眉目渐渐流露出一种惋惜,“小兄弟说自己名陈文聂,当日展某先入为主,还未问清,”他低垂着眼,语气温和诚恳,“小兄弟的陈姓是耳东陈,还是,禾口程?”

陈文聂僵住了。

“展、展大哥……”

窗外突然翻进一人,对着百毒门领头的姑娘急道:“小师姐,官府的人来了!”旋即见满地吐血的师兄妹,面露震惊,下意识举剑戒备。

白玉堂一脚将地上断了半截的匕首踢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戳在一个起身欲退的百毒门弟子脑袋边上,匕首在木头柱子上微微晃动,而他的长刀轻飘架在领头少女的肩上,“急什么,此案未了,你们还是随爷在这等上一等罢。”他好声好气地笑道,眉目凛然令人不敢轻举妄动,“毕竟白爷这刀可不长眼。”

一时楼内歇声。

不过眨眼须臾,楼下传来响动,官差提着刀从前后包围了长乐馆。王朝正敲着前门喊声:“掌柜的开门!”掌柜的千呼万唤终于盼来救星,哪有不赶紧照办的。这一开门,便迎来了面色乌黑、额间有月的肃容中年人。

这是钦差包拯啊!掌柜竟是登时眼泪簌簌,如见至亲。

戏台众角俱登场,展昭这才轻叹一声:“陈小兄弟,展某曾言,定会竭力相助,弄清你们之间的恩怨,再送你回去。”

“……”陈文聂依旧是唯唯诺诺的神情,却缓缓闭上眼。

展昭抬头,好似只为解惑,对那束手就擒的百毒门少女道:“姑娘为何要追杀陈小兄弟?若是为移尸之事,今日大可不必现身,官府昨夜结案,毒物虽与百毒门有关,但亦知确非贵门行凶。”

那位姑娘也不说话。

包拯却踩着楼梯走了上来,语气沉沉:“只因百毒门的毒物并未用完,也从来不在程家姑娘手中。而是在你的手中。”他的目光灼灼,直逼陈文聂,令闻声睁眼的陈文聂僵身一颤。

“本官可有说错?”

陈文聂扑通跪地,满目慌乱胆怯,颤声喊冤:“大人冤枉,草民、草民不过是个流浪乞儿,如何、如何能得什么百毒门毒物……”

包拯近前环顾,仔细端详了一眼被白玉堂长刀挟持的小娘子。

然而那位姑娘并不出言证实。

包拯这才道:“陈家村程氏本非天昌人氏。根据卷宗所录以及石老所言,十七年前夫妻二人带着一家奴仆搬来陈家村,在陈家村做起了教书先生,不久诞下一女,正是程文婧,然八年前意外遭人拐卖。而后不久,程家满门遭难,无一幸免,唯有早先被拐走的女童活了下来。”

陈文聂闻言低下了头,仍是胆怯万分、低眉顺眼的模样。

“本官昨夜与展少侠夜谈此案,尝闻你家中父母双亡,唯有一姐姐大你三岁,与你失散,而父亲正是教书先生。”包拯停声,众人依言望向陈文聂,衙役心头更是齐齐闪烁异色。

这未免太巧了!

昨夜里那个自首的阿文姑娘也说自己有一幼弟,小她三岁。

“程姑娘八年前被拐,或是侥幸躲开了程家之难,而你却是从八年前的程家大难中真正存活下来的程家子。”包拯说到此处,面沉若水,宛如公正凛然的神佛,字字捶人心,“天圣五年天大旱,死于那年的百姓不在少数,她离乡八年,如何得知程家大难的前因后果?正是从你口中得知,而你——”

陈文聂猛地抬头。

“才是陈家满村白骨与镖队意外身亡的罪魁祸首。”

“不!不是的,阿文才是凶手!”一人高声惊叫。

不知何时被衙役带来的程家阿文听闻此言,几乎是跌着扑倒在包拯身前。她攥着包拯的衣角,双目垂泪,焉有昨夜里那心如死灰、投案自首的平静,字词哆嗦,惧怕不已:“是阿文一人所为!一人所为!大人——大人!不关他的事,是阿文死有余辜……!”

展昭瞧着阿文哭得狼狈,却是不打自招,心生不忍亦感叹包公行事妙哉。

“程姑娘,天网恢恢,便是你想一力承担此案罪责,也逃不过举头三尺神明。”包拯轻声叹息,示意官差将阿文从地上扶起,“人命关天,生死权责尽在本官之手,倘若尚无头绪,断不会轻言有罪。”他敛了动容之色,不怒自威,“程姑娘真想认罪,本官且问你,你是哪一日在陈家村的泉水中下毒,叫满村一夜成白骨?”

“我、我——民女……”阿文半晌说不出话来,终究是一闭眼说,“两日前的晚上民女下的毒。”

“也就是说,正是展少侠碰上陈文聂的晚上,隔日尸骨便被展少侠发现了。”包拯说。

“是——”阿文道。

这回便是楼中那百毒门少女与同门弟子也不忍地扭过头去,她浑然不知,喃声笃定:“正是那天夜里我寻了空……”

“姐姐。”陈文聂终于开口,“莫要说了。”

“文远……”阿文呆住了。

陈文聂盯着阿文看了许久,笑了笑,眉目好似因这笑容张开了些。

旋即他转过头,望向每一张面目,又果断俯身而拜。

“包大人果真是明察秋毫,草民程文远拜见包大人。”陈文聂、或者说程文远给包拯重重地磕了个头,面上再无惊慌之色,平静沉声道,“家姐确是为草民而认罪,程家当年灭门也是草民与其亲口所述。”

几日来,言辞是假、性情是假,便是名字也是编造来的。

这场大戏到此方才露了真迹。

展昭握紧了巨阙,却叹昨夜里阿文几次端详众人面目,恐怕为的不是其他,只欲多看几眼同王朝站在一起的少年。或正是幼弟安危近在眼前,胆怯少言的阿文方有了担下一切的决意。

“八年前草民死里逃生,亲见陈家村人杀我双亲、灭我满门。而八年来心头积怨,日日夜夜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他们挫骨扬灰。”和阿文昨夜里掷地有声的“为报家仇”不同,程文远这字字句句中满含冰冷狠毒的恨意,教人听来如坠冰窟。

“不、文远……”阿文转身去拉程文远,却被他握住了手。

“只是草民一事不解,望得大人解答。”程文远抬起头,微微一笑,仿佛一脱去这几日的低眉顺眼,便在窗前斜照的日光里亮出几分从容和少年无畏,“包大人是如何猜出草民才是真凶,须知昨夜结案,草民亲见诸位笃信家姐所言。”

包拯神色微动,到底是答道:“从你遇见展少侠的那夜开始算起,百毒门移了尸骨正是那一夜。可安平镇的更夫却在更早一日的破晓之时,瞧见有人拉着镖队马车进了镇,也就是说,长顺镖局的人早就死了。”

跟在包公身后,挤在楼梯上的石姓小衙役“啊”了一声,明白过来。

案子起因既是陈家村,那没道理长顺镖局的人死得更早,可见早一个晚上,陈家村的人也死了。小衙役是昨儿白天去问的,回话时跟着那更夫所言——说是前夜的事,实则是三日前。

他自个儿说得糊涂,展昭和包拯却听得明白。

三日前,镖队与陈家村百人身死,百毒门夜中运尸入安平;而后前日,白日展昭、白玉堂在安平镇潘家楼闻陈老儿一事,当夜破庙撞破追杀;昨日,追查白骨案,夜闻阿文投案——到今日,离命案,已是第四日。

“据本官所知,发现陈家村尸骨时,家家户户桌上的饭菜不超过三日,但一家炊烟却该是前一天才有的。”

包拯望着程文远,语气平淡,娓娓道来,“除了凶手,恐怕没有人会在满村骷髅里生火做饭。你的姐姐更不可能,她被卖入窑子,身无自由,离开一时好说,但绝不会夜间逗留陈家村。百毒门想要遮掩此事,恨不得满村白骨被发现时,已辨别不出是身亡时日,更不会留此痕迹。而你,”他不见高声,字词却如雷响,“便是从陈家村翻山而来。”

程文远一愣,竟是苦笑,也不辩驳。

“包大人说的极是,我多逗留了一日。”他仰头望向窗外,眉目淡松,“原想等泉中药性消散再离去,这才生火做饭,然而第二夜百毒门便寻了上来,只好慌乱中离去。”程文远笑了一笑,“一夜大雨炊烟却不灭,包大人所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果真不假。”

白玉堂闻言,神色微动。

程文远口中言辞和小乞丐所见对上了。百毒门三日前的夜里发现镖队白骨,暗中处理,又兵分两路,一则随山路寻至陈家村,二则将尸骨送往更远的三星镇乱葬岗。小乞丐看见的提刀姑娘就是百毒门的领头少女。

“你见百毒门追踪而来,与展少侠道夜里惊闻啃食之声,引出八年前血案……可见你原想让人以为那夜便是案发之时,不料镖队之祸拆穿了这时间差。”包拯又道。

程文远沉默含笑,终是颔首。

若无意外身亡的长顺镖队,以陈家村偏僻与满村白骨累累,确是难以弄清身死时间。

“六日前,陈家村村民报官有恶虎伤人,一老叟上山砍柴险些命丧虎口,得幸被人所救。”包拯接着道,“展少侠前往陈家村时,进了那户人家,桌上摆有四副碗筷,据县衙所录,那陈老儿老来得女,算上老伴一家不过三口人,展少侠也确实只在屋内瞧见三具尸骨。”

闻言,众人一愣。

“可见陈老儿家中有客,本官猜测,是六日前虎口救人者被陈老儿盛情留下。据官府清点,全村一百零七具尸骨,未多,则少。”包拯口中字句虽是推测,却叫人无可辩驳,“碰巧去陈家村的衙役今日说,救人者竟是一个少年,他虽未见着,本官却有了怀疑。且六日前他们山中寻虎时,未曾寻得,十有八九已命丧黄泉。”

“那大虫已死。”程文远说。

“虎头骷髅被白少侠捡到,多半死法与陈家村无二,或许死得比陈家村村民还要早些。”包拯道。

闻言,白玉堂眉头一展。

竟是能从这些零碎线索中整出思绪来,包公洞若观火、见微知著,名不虚传。

白玉堂心下钦佩,连平日里的猖狂都收敛了几分:“昨日我从安平镇往陈州的官道上捡来的,或是从山上滚落,且大半陷入泥中,边上还有半个鞋印。接连几日有雨,泥地湿滑,那虎头骷髅怕是被人一脚用力踩进了泥里。”

只有半个鞋印,是有一人发力踏了一脚,有此力道当是习过拳脚之人,不是那些面黄肌瘦的流民。

而这几日只有峨嵋弟子白日往陈州去,若见这虎豹头骨当是丢入林中,怎会有泄愤之举。其余独行侠倒是有可能,但白日里来去的江湖人多半纵马而行,不至于大白日跟个山野常见的兽骨较劲。

如此推测,或有别的可能,但想想这几日的事,最大的可能竟是有点功夫却总是步行的镖队人马。

“那日我从通往陈州境的官道上爬山路去陈家村,恰巧碰上恶虎扑食砍柴老叟,救人之余,设法取了那大虫性命。”程文远说着,对包拯端端正正磕了个头,“包大人所说,草民明了了,但这些仍说不通,包大人为何笃定是草民所为。”

“昨夜里趁乱摸进县衙的是百毒门弟子,那时程姑娘尚未前来,王朝说是被你一口叫破。”包拯未有直言答他,而是看向了屋内的几个百毒门弟子,“这是其一。”

他竖起二指:“其二,今日一早,百毒门弟子前来长乐馆,本官原是不解其意。展少侠和白少侠急匆匆地赶来了,可见百毒门的目的他二人是知晓的,再加上昨夜里你跟着展少侠同去,早上却不在县衙门前。”

“其三,展少侠说报案那日早晨,那位疑似百毒门弟子的姑娘特意一早骑马迎上了他们,却在你落单时并未动手。”

被点着名的百毒门少女搔了搔脸,盯着白玉堂的长刀没作声。

“其四,”包拯接着道,“百毒门虽只是移了尸骨,但多少与此案有联系,却留于天昌镇,便是被展少侠识破也无意离去,可见另有所求。”他好似对那百毒门少女微微一笑,威严之色不减半分,“其五……”

“百毒门那夜追杀于你,数人身怀武艺且精通奇毒,却教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逃出生天,本官猜测,你手上有能威胁他们的东西。”包拯将条条桩桩列出,犹如迷雾之中投下指路的光影,“百毒门若为移尸之事追杀于你,展少侠报案那日大可不必还凑上前来,平白教人生疑;更不必在暴露面目之后,三番五次寻你。本官可有说错?”

众人无不呆滞失语。

便是展昭和白玉堂心知程文远有古怪,也不能像包拯这般将案情梳理得如此清晰明了,仿佛开了天目、处处亲眼所见,因而任何细节都不能逃出他的耳目。

且据白玉堂所知,包拯大多线索并非亲身所得,而是与展昭夜谈耳闻。

程文远亦是无言以对。

“只有一事本官尚未想通,”包拯说,“若按程姑娘所言,在泉水下毒,毒物总有用尽的时候,而百毒门手掌毒方,无须几次纠缠……”

“果真没有什么瞒得过包大人。”程文远竟是笑了。

他看向被长刀所挟的百毒门少女,平静道:“五年前,一心报仇雪恨的我偶然听闻百毒门有化人为骨的毒物,便四处寻之,得幸百毒门素有收留流浪儿的旧例,我亦得师门垂怜。小师姐不愿说,百毒门也想要掩盖白骨案,他们更是几番来追杀于我——是因为我偷了百毒门的圣物。”

那姑娘欲言又止,盯着白玉堂贴近脖子的刀,扭头闭眼。

“百毒门擅制奇毒,但可怕的不是毒,是虫,且并非江湖早有传闻的蛊虫,而是最为常见的……”程文远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瓶子,“玄驹虫蚁。”

见他的动作,一众百毒门弟子竟下意识向后挪了一点。

“半月前我在陈州遇上了姐姐,一眼便瞧出了她耳上坠子是儿时母亲所赠,得以相认。”程文远淡淡笑声,声入风里似悲歌,“我与姐姐提起复仇之事,姐姐有心阻拦,我便独自离去。姐姐只知我要在泉水下药,并不知此物。”

“师门……”他顿了顿,又改口,“百毒门称其为食人蚁,乃掌门所养的奇物。我手中偷来的是可控食人蚁千军万马的蚁后。而水中所下的,是对人体无害、遇光则消的药物,此药可叫食人蚁发狂食其血肉,只留白骨。”程文远没有打开瓶盖之意,只平静道来,“此物虽生得微末,却凶悍非常,吞血食肉眨眼之间,不留半点痕迹。”

说着他将瓶子放在了地上,抬目而笑,少年温软柔顺的皮囊沾着狠辣无情:“恶虎因此丧命。至于镖队,不该从山路而行,我猜是恶虎上所留的食人蚁被镖队人马撞上了。我曾同展大、展少侠言啃食之声,及蚁潮退去时的黑影,非是信口雌黄。”

“但你是为了引出县衙中知晓八年前案子的人故意为之。”包拯未有动容,一语点破,“你昨日在县衙并未动手,是知晓知县调任。若非程姑娘不知其中干系,贸然认罪,出手行刺知县以便揽罪于身,你接下来要动手的……就是当年掩埋案子的官府中人。

程文远沉默了半晌,闭上眼。“包大人断案如神。”他如释重负般说道。

“草民认罪。”

阿文闻言,抓着程文远痛哭出声,又禁不住这种痛苦般蜷缩在地:“我早说了不要去,早说了……怎会如此,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好不容易找到你……怎会如此……”

“姐姐,家仇不报,文远死不瞑目。”

程文远轻手揽住阿文,仿佛不是一个瘦弱的少年,眼中还有尚未燃尽的仇恨:“你只知程家遭难,却不知那一年……我看见了什么。”

“报仇哪里比得上你好好的……”阿文嚎啕,哽得上气不接下气。

程文远笑了一笑。

“姐姐可记得……因那年天大旱,颗粒无收,食不果腹,最终闹了饥荒。”程文远仿佛没听到阿文的话,只管自己说下去,“远近数十里,山木尽枯、黄土裂缝,朝廷放赈救灾之人迟迟未至,安平、天昌等镇皆饿殍遍野,遑论深山之中的陈家村。”

喧声因少年之语渐止,众人面面相觑,想起前几日陈州流民奔涌,便也多少明白这寥寥数语之下是何等惨状。

可接下来所言,却远远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陈家村人心生歹意,只道我们家有食物,不肯与他们分,夜里拿着镰刀、斧头、菜刀冲了进来,将每个人砍死,满地都是鲜血。娘为了把我藏起来,就抵着柜子在我眼前被活活砍成了两半。聂哥哥把我偷偷从窗户带出去,可是为了引开人助我逃跑,也被逮去杀害。”他仰着头,仿佛要穿过屋顶看到天空,面容平静,双目通红似含血泪,“那天天好黑,可是血好像都在发光,比太阳还要刺眼。”

“陈家村人饿疯了,我知晓他们是饿疯了。”他这么说,字句却令人背脊发凉。

没亲眼看见这一切的姐姐,怎么会明白他八年来是多么痛苦,又是积攒了怎样的恨意。他不敢忘,也忘不了,六岁起日夜都在这场梦魇之中。

“可是这还不够……!”

程文远咬牙切齿,扭过头看向包拯,语气尖锐,“包大人明察秋毫、断案如神,亦能不畏权贵,文远佩服。可不知,倘若包大人见血案之中,村人皆凶徒时,又当如何处置?”

“……”包拯神色微动,好似语塞。

楼中静默。

程文远便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又倏尔收声问道:“包大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吗?”

“人人都道法不责众。好个法不责众,好个孩童戏言不可当真。”那双目锐利,如不管不顾、无情取人性命的洪水猛兽,正如展昭遇到他的第一夜所见模样。“我去报案,连门都没进就被赶了出来!”

他嘶哑高声,直逼人心麻木处,一语剜出血肉来,“对,我只是个六岁的孩童!”

“可他们知道那陈家村人做了什么吗?!”

程文远直起身,仿佛所有在漫长日夜里潜伏的恨意在这一刻被天光揭开了,他又痛又恨又畅快淋漓,“程家为何一夜只剩白骨?通往天昌的路为何走山被埋了?!是他们——他们找不到粮食,竟是生了火将所有尸体都拖去丢进锅里煮了吃了!他们就是吃人的山精鬼魅,是没有人性的妖怪畜生,吃了人埋了路,还无耻地去县衙报案!”

屋内所有人都骇住了,甚至有人不禁呕了一下,向后退了数步。

这只是短促的没有力量的言语,甚至不曾描述其中的苦难,却叫人如鲠在喉,无以抗辩。

“旧闻每逢大荒之时,常有易子而食这般荒诞之事,我亦知饥饿折磨令人癫狂。我也饿过,太饿了,为了一口吃的我什么都愿意干……”程文远喃喃,神色恍惚,“要么生要么死,什么都好过这场折磨,若非一时运气我岂能活到今日。而为苟活,饥者皆是人间恶鬼,何来人性可言。我知——”他说,“我知——”

“可也难平心头这口怨气!”

他好恨啊!

要他如何不恨啊!!程文远字字如刀,直杀人心:“民蠢如此,官府——该主持公道的官府又在何处?!”

“官府明知这案子有问题,却以妖吃人草草结案。那狗官分明是为了自己的政绩前途,也知道满村合谋屠人食之骇人听闻,硬是掩埋了此案!哈哈,可我偏要叫他们知道,自己被吃了、家人被吃了是如何感受!!”

说到此时,程文远仿佛失去了力气,声音渐渐小了,满脸的泪却笑得畅快。

“包大人,既是法不责众,我一人命抵可还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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