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馆中久久未有人语。
这沉默像是无可作答,又像是不便作答。
如此惨剧骇人,任何言辞好似都是无力的,世人皆苦,苦到这般谁来哭。但在众人的缄默中,白玉堂忽的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既有意以命相抵,为何昨夜不驳程文婧认罪一事?”他语气轻巧,添着几分惯常的讥诮。
闻言,程文远倏尔抬头,好似愣住了,喉咙卡着声。
白玉堂的长刀从百毒门领头少女脖子旁收了回来,亦是轻巧入鞘。“你昨夜可就站在门口,看着你的姐姐一力扛下了所有的罪责。她是为谁你难道不知?”他神色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朝着程文远踱步,每一步都好似踩着人心口,冷不丁就要拔刀斩去。
他终于在离程文远一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口口声声是为了八年前惨遭横祸的至亲报仇?若是爷没记错,为你认罪的不就是你幸存下来的至亲?”
跪在地上的程文远哑然:“我……”
“你可没想那么多,你只想报仇雪恨,大不了拿自己的命作陪。”白玉堂仿佛知道程文远想说什么,轻飘飘接了话。他淡淡剔眉,轻声笑道:“瞧着你似乎不记得你所犯之案罪及亲族,还是说你姐姐替你认罪也在你的算计之内?”
“我、我不是……!”程文远一时失神,望向阿文,竟是狼狈驳声,从容尽失。
阿文原是骇得连哭声都止了,闻此言又茫然转头,望向程文远。
“偷来了百毒门的毒物,便教百毒门可能担了你的罪;同展昭几番支支吾吾、话里藏话,便教展昭以为你才是那受害之人,三番五次地护你周全;见程文婧认罪,便装作无事躲了起来,还跟着展昭离了县衙。”白玉堂慢声言语,唇边还衔着淡笑,每个字都跟那插进木柱的匕首一般钝钝地捅进程文远与阿文的心肺深处,剖开血肉,“昨夜客栈你睡得可还安好?等到第二日官府发了通告,案子一结,程文婧的罪一定,他日你再找机会将百毒门之物归还,便可逍遥法外,重新做人。”
屋内几人面色纷纷变了。
阿文仓皇抓住了程文远的手臂,双目紧盯着幼弟神色,像是试图从他的面容上找到一丝一毫的反驳之意。
程文远张了张口,又似悲似笑地沉默下来。
白玉堂仿佛不耐他狡辩,眯着眼睛轻蔑嗤声:“今日之前,你可是暗笑堂堂南侠展昭也被你驱使,被你耍得团团转?嘲讽断案如神的包拯也不过如此?”
程文远轻一摇头,又脸色煞白地看了一眼展昭,仍是说不出辩驳之辞。
只言片语,形势大有逆转之意。
几个衙役俱是信了白玉堂之语,将骇人旧案按下,面色恨恨。王朝、马汉几人更是怒发冲冠,只是被包拯一伸手拦了下来。展昭只是轻提着剑,偏着头听白玉堂问话,和和气气的面容上瞧不出半点发怒的神色。
“旁的不提,你这一番成算也能叫白爷佩服。”白玉堂话中说着服气,口吻却不乏冷嘲热讽,“阁下好心计。”
程文远心底突然涌上一种空落落的恐惧,耳边且听白玉堂低语。
“不如今日白爷就成全了你的公平?”
与那低语一同来的还有如霜如雪的一道冷光。恍惚只是一瞬,眨眼未及,云峰白的衣袍好似远远摔了个巴掌来,冰冷的刀锋贴着程文远的脖颈掠过:“也省得你想要一人抵命却屡屡祸及他人!”
程文远满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俯下了身,低着头错开了白玉堂的长刀,也碰倒了地上的小瓶子。青丝断裂在地板,而白玉堂的刀锋在阿文眼前停了下来,只差分毫。她瞪大了眼睛,满目惊恐,好半晌才颤着双瞳,低下眼去瞧她的幼弟。
“公平?”白玉堂呵了口气,稳稳收刀入鞘。
衙役们和百毒门弟子皆道那一刀止不住声势,见他指掌分毫不抖,吓得摸了一头的汗。唯有展昭和包拯面色镇定,观望不语,也不出手制止。
谁不欲生,谁甘求死。
到了此刻,程文远伏地低笑,再无他言,官差们才上前准备将人带走。
展昭低手捡起那瓶子,好似不愿此时出言,但想了好半晌,又忽而道:“程小兄弟可曾听过婴儿的啼哭?”
程文远俯着身一颤,好似听懂了展昭的喟叹。
躲在后头的小衙役却因这句话怒由心中起,高声质问道:“你是八年血仇,却也叫襁褓孩童无辜身死!对着满村白骨生火做饭,瞧着别人替罪也一声不吭。你既是贪生又何必义正言辞?那和八年前吃人又报官、苟且偷生的陈家村人有什么区别?!”
口中说着一人命抵,却几次贪生怕死,巧言令色。
他与八年前那些化作妖魔,将屠刀挥向无辜之人的陈家村人,又有何不同?!
自是不同的!程文远猛然抬头,满目倔色。但他无一字吐出,反而越发大笑出声,毫无反抗地被衙役押着起身。阿文垂泪不已,还是忍不住去抓程文远的衣袖,却被他轻手拂开了。
包拯这才道:“你既然说法不责众不公,杖不责权不平。本官只问你一事,若是八年前由本官审理此案,陈家村犯案之人皆被斩于狗头铡下,你今日恨意可消?”
“草民……”程文远止住脚步,刚欲回话,又迎着包拯目光顿声。
他笑了一声,像哭又像笑:“包大人,草民恨意难消。”
这个从容的少年凶犯眉目柔和却决然,始终未解半分恨意,只是所做称不上无愧于心罢了,因而问声更是尖锐:“那包大人就真能如所说,将满村犯案之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数斩于狗头铡下吗?”
“从未有众人作恶却法不责众这一道理。”包拯眉梢不动,平淡字词如凛然刀来。
闻言,程文远仰起头,通红又干涩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两年前天昌知县调任,你只知其一,不知当今圣上正是两年前亲政,而前任知县虽未被查出掩埋此案,也早因鱼肉百姓被斩。”包拯转过身看向窗外。今日阳光明媚,还有好多百姓围在街上议论纷纷,猜测这长乐馆里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神采惬意,或行或坐,皆沾着几分人间寻常烟火生气。
“因果有头,罪孽当还,人命非儿戏。当年的为恶者理当受刑罚之苦,而你犯下滔天大罪也该有狗头铡等着你,这不是以命相抵的公平,而是法理。”
包拯并未回头,却叫众人都停下脚步。
“是守我大宋律例。”
而他包拯要守的便是这律法严明、国泰民安的大宋。
程文远落着泪,又是一笑,抬目环顾,涌上来一股茫然和荒凉,“好,好啊……”他说。四下皆静,展昭亦是侧头深深地瞧了一眼包拯,神色动容。
世人皆道朝堂水深,贪官污吏比比皆是。绿林豪杰凭仗武艺好生自在,亦是生杀大权在手无人可奈何,又何苦为权势明争暗斗。那些律法规矩更是教快意恩仇束手束脚,但行天涯逍遥自在,不入朝廷负累加身。
但倘若没了朝堂,独有江湖又如何能护得大宋子民安稳?
展昭一时得了几分灵光,垂目沉思。待程文远被押下楼,窗外倏忽传来一声长响。有什么在空中炸开了,吓得长乐馆中吁了口气的几人都是心头咯噔一跳。那方向该是天昌往安平去的官道。在一片茫然神色中,白玉堂却是脸色微变,当即提刀蹿出了窗户,口中匆匆道:“白五有事先去,诸位就此拜别,后会有期——”
话音才刚落,人便失了踪影,当真是游侠风采、来去如风。
展昭有些意外,探出窗子瞧了一眼,暗笑这心高气傲、目无纲纪的白玉堂在包拯面前倒是知礼。只是不知又生了何事,刚才那响声又是什么。
这回案子当真尘埃落定,但听了那般骇人惨剧,众人心底难免沉重。
展昭这江湖潇洒客,虽不如白玉堂性急,也是绿林脾气。这头将百毒门那害人的蚁后交给包拯,想着无事,干脆也跟包拯请辞。至于百毒门,虽非犯案者,却多少有联系,还得随去官府听审,再做定夺。
不过展昭下了楼,瞧着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掌柜和堂倌又顿住了脚步。
想了想,展少侠冲着他俩招了招手,笑眯眯地问道:“掌柜的,今日可有胡辣汤,这一大早的活动筋骨,感觉有点饿了。”
愁容满面的掌柜闻言精神大振:“有啊!有的!少侠您稍等诶!”
“和昨日一般,麻烦再加一份糍糕。”展昭又竖起一根手指说。
“好嘞!”掌柜的一边往后面跑一边呵斥那堂倌,“还不去打扫打扫,开张准备招呼客人。”
陆陆续续从店里离开的衙役闻言,纷纷诧异回头。这位少侠究竟是洒脱还是心太宽,刚听闻以人为食的骇人事,转头就吃起早点来了。官差们摸着肚皮想想,他们现在可是一点胃口都没有。
只是瞧着展昭双目含笑的神色,众人竟是觉得翻滚的肚子也缓和了几分,又嗅着街巷飘香,真有了几分饥饿。
炊烟各处起,街头巷尾闻嬉笑怒骂,这一日还正是大好时候。
小衙役急匆匆跑回来寻掌柜的,将一小袋银子交给他,说是包大人给他的赔礼,白叫掌柜的耽误了一早上。掌柜的连连摆手,说之前就有个姑娘给过了,哪能叫包大人破费,包大人能来不让他们闹事就好。
小衙役却不听,将银子塞给掌柜的,转头就跑了:“你就拿着吧!”
展昭在大堂寻桌子坐下,一边等着胡辣汤,一边听掌柜的欢喜地跟堂倌夸包大人当真是青天大老爷啊。他拣出筷筒的一双筷子擦着,嘴角挑起了一边。
堂倌很快端着糍糕和胡辣汤来了,还提了一坛好酒,说是掌柜的送的。
展昭捧着胡辣汤喝了一口,心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门口瞧热闹的百姓纷至沓来,间或有小儿啼哭、书生笑谈、娘子簪花比娇俏……还有好几人跟堂倌打听发生了什么事。跑堂的也有趣,只招呼道时候不早,不如先进来坐坐喝口茶,边吃点心边说。
人声嘈杂。
展昭听着声,不紧不慢地吃完,提着那坛酒离去。他又回了昨夜留宿的客栈去牵马,顺便将那坛酒留给客栈掌柜,托他送给白玉堂,多谢两日来鼎力相助。
不过客栈掌柜却道他们少爷不怎么来,不如送去安平镇西巷的柳眉姑娘。这几日他们少爷都在那里落脚。
展少侠刚要依言提酒,却忽地想起安平镇西巷是个什么地方,竟是酒坛烫手般退了一步:“展某今日还有要事,这坛酒掌柜的有空就托人送一送。”他说着,又将今日掌柜的给的那些银子也放到了酒坛边上,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客栈掌柜的几次都没叫住人,心笑这少侠没有少爷面皮厚,大好儿郎闻说要逛窑子居然落荒而逃。
展昭揉着鼻子欲上马,不知后头客栈掌柜的嘀咕。倒是他那枣骝色的神驹是真的闹了脾气死活不肯走,只用那双大眼睛瞧着展昭。展昭想了想,扭头冲着一家屋顶喊了一声:“姑娘还有何事?”
不多时,一个脑袋贼溜溜地从屋顶探了出来。
正是百毒门领头的那个姑娘。虽教展昭逮了个正着,她还是笑弯了一双眼,跟展昭摆手打招呼。朝堂向来难以管束绿林草莽,虽然此案与江湖有关,但毕竟不是百毒门所犯,况且百毒门缉贼杀匪名声在外。唯有那食人蚁凶悍,定要毁去,免得再生祸事。
展昭在牵马之前先走了一趟县衙,是亲眼瞧着包拯放了百毒门弟子。离去前还与程文远在牢狱中见了一面……
虽是大白天,牢狱里也稍显昏暗。
程文远所穿的衣衫是早上在客栈换了的,干干净净地站在大牢空地上,瞧不出丝毫冷酷无情,也瞧不出仇恨满目,终究是年岁如此,一身少年稚气。他安静仰着头,眉目点着模糊的光,甚至有些瘦弱可欺。
“展……展少侠。”程文远循声望来,有些诧异。
“早上吃了一碗胡辣汤,味道还不错,程小兄弟今日尚未进食,不如来一碗?”展昭将一个食盒放到大牢边上。大牢门没开,他直接就在过道坐了下来,将一坛酒也随手放在边上,打开食盒。
里头装的正是热腾腾的胡辣汤。
热气携着香气,程文远愣住了。
恍惚又想起昨日与展昭在长乐馆吃早点,想起展昭救他的那夜用酒给他换了几个包子……他眼底一热,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落出低低一句:“展少侠。”
展昭将胡辣汤放了汤勺推进去,微微扬起脸,没有说话。
程文远心知这是展昭为他饯行。他不觉冒犯,反而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激。程文远快步上前坐下,不顾烫手,扒起了碗急吃了两口,才颤抖呼着气,望着展昭轻声问:“展少侠不怪罪我几番戏弄吗?”
展昭好半晌才道,“展某只是可惜。虽几次问话,望小兄弟莫要隐瞒躲闪,能够据实相告。”他抱着剑低语,好似叹在人心尖尖处,“可惜。”
程文远端着碗静坐了须臾,又问:“展少侠何时起疑我?”
“相遇那夜。”展昭道。
“原来一开始就未曾入了展少侠的眼,难怪几次展少侠都言未尽便止。”程文远苦笑。
“展某出手救了你,你不曾言语,隔日听闻展某名讳又出声乞求。”展昭只是平静地说。
“我未料到百毒门这么快追上来,计划落空……正如今日那位少侠所言,我谋算一夜,第二日才念着或能借展少侠行个方便。”程文远说,他无心戏弄不假,然有心谋算也不假。
“流浪乞儿识字的少,不过这算不上稀奇。但展某此前数月不在江湖行走,又是初来天昌,未谋一事。这镇上的小乞丐顶多知道隔壁安平镇的花魁,却未必报得出展某一个独行侠的名头。”展昭始终是和和气气的,仿佛从未为此生怒,“自然,展某今日前,未曾想过你便是作案之人,只疑你口中多有隐瞒,许是知道真相。”
程文远一愣:“我是从百毒门所论江湖事里听闻的,不过展少侠也和江湖传言不太像。”
“不过虚名,听听便罢了。”展昭道。
“其余不知,但有一事非虚。”程文远摇了摇头,“展少侠当真是世上难得的好人。”他顿了顿,垂下眼轻声笑道,“包大人今日问我,若是由他当年审理此案,我心中恨意可消?其实我也想……若是当年,遇到的是展少侠和包大人该有多好。”
一个六岁、或许还尚不知事的孩童,一夜之间父母双亡、举目无亲、流离失所。适逢大旱,天要人死,他却独身一人像一个流浪乞儿一般飘摇于世,背负着满门血海深仇,咬着一口恨意奋力挣扎着到了如今的年岁。
他已经竭尽全力了。
倘若当年遇见的便是展少侠和包大人,是否会有不同?
程文远并不知晓,但闻展昭许诺竭力相助、不会轻易丢下他时,他无法抑制地感到痛苦和高兴。每每想到这短暂时日,想到展昭虽疑他却也以真诚妥帖待他,如何不潸然泪下?程文远胡乱地将那碗胡辣汤喝了下去,混着泪,给展昭跪着磕了一个头,但直起身却问展昭:“展少侠可是怜悯于我?”
“杀人偿命,犯罪伏法。”展昭的语气没有包拯那般正气凛然,只有沉甸甸的认真。
他并不觉得程文远应当怜悯,也绝非为此而来。
程文远想了想,又问:“少侠可也同他们一样,怪罪我殃及无辜?”话虽如此,他隔着栏杆的目光却好似并非求一个解答,或者说,在此前展昭那声叹问之时,就已经获知了答案。
“血海深仇在你非我,展某何来立场怪罪,又谈何你当如菩萨慈悲、无一时冲动迁怒。终究是一朝因果一朝报。”展昭道,望来的神色亦如当日破庙佛像低眉。
他说不出一个厌恨怪罪。
“……那、何谓快意恩仇?”程文远又问。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展昭回答。
“既然如此,逍遥法外的江湖人又该如何算?”程文远将碗推回给展昭,“大宋律例总不可能只适用于平民百姓。”
“但凡大奸大恶之徒,无论是江湖人还是平民百姓、权贵亦或武林高手,作恶都逃不过刑罚。”展昭微微一笑。
程文远沉默了半晌:“……展少侠杀过人吗?”
展昭深深地望了一眼程文远,依旧是那样温和的神色,唯有墨眸黑沉如幽幽深潭,暗藏刀光剑影:“展某早已做好准备。”
程文远惊得手一抖。
杀人者人恒杀之,入了江湖便逃不开这纷争,手染过鲜血就莫要义愤填膺地说自己无辜,哪怕杀的是罪大恶极之人那又如何,那都是人命。
“原是如此。”程文远又露出淡淡笑容,像是执迷不悟许久,得了一时点拨的寻常少年,眉目亮了起来,“原是如此,哪有什么公不公平。佛家说天道轮回、因果有律,那位少侠说得不错,我贪生又生了报复的快感,竟然满口胡言什么公平,着实可笑。”
展昭望着程文远许久未语。
这个未及束发的少年却有此等悟性和心智,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糊涂人。
“展少侠是为此而来?”程文远问。
“不。”展昭侧过头,遥望牢狱那模糊的光,神色难辨,“包公曾说你故意引人遐想妖吃人一事,是为了寻出县衙内的知情人。展某想问,昨日你已知石老头与当年案有关,今日可是真的想下手?”
程文远盯着那汤碗良久,吐出两字:“想过。”
那石老头的妻儿呢?展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拎剑提酒,起身欲走,没有多问。
程文远轻手将汤碗放进食盒里,忽然仰头问道:“展少侠……若是有一日,展少侠如我这般至亲至爱遭人所屠,又当何为?”
展昭顿住脚步,对程文远一笑,眉目被昏暗处柔软的光线衬得格外好看。他似乎说了什么,叫程文远瞪大了眼,转身时衣袖惊动了尘埃,而挺拔的身形在模糊的光中越走越远。
“……”
“你在想什么?”
远在屋顶上的姑娘不知何时蹿到面前来,冲展昭摆了摆手。
展昭拂了一把神驹鬃毛,轻身上马:“姑娘不忙着回去?”
包拯虽放了百毒门弟子,却下令命百毒门三日内处理掉所有的食人蚁,否则就将百毒门一块儿写入卷宗,并为旁凶处置。另外,百毒门须将门内三十种奇毒报于官府备案,方才算了百毒门弟子意欲抛尸、扰乱办案一事。
百毒门理亏在前,自然要吃下这个暗亏,没有无理取闹的可能。否则白骨案昭告天下,百毒门就真被打成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了。
“不急,他们已经去回禀掌门,此事自有掌门做主。”小娘子眼睛一转,又问展昭,“你刚才为什么去县衙?刚才不是告辞了吗?”
展昭见那姑娘一副他不理人她便揪马尾巴的模样,才无奈开口:“姑娘可还记得昨夜百毒门之人趁乱夜闯县衙。”
“我们可没打算对包拯怎么样。”姑娘连忙说。
“展某只是顺道问一句昨夜行刺之事。”展昭牵过缰绳。
“喔,你是说安乐侯庞昱雇人行刺包拯呀。”姑娘笑,却挡着展昭的道,不教他趁机纵马跑了。
“姑娘从何人口中得知?”展昭扬眉,有些意外。
“从包拯身边的人手里学来的。”姑娘拍拍自己的钱袋,“夜里动静那么大,使点银子就能从衙役口里问出一二。”
展昭又想起一事:“白兄曾说有个小乞丐瞧见一位江湖姑娘从陈家村那头的山上下来了,可说的是你?”
“这么晚了还有人看见呀。”姑娘微微睁大了眼。
“这么说来,你们是追杀程文远那夜才发现了陈家村的白骨。”展昭说。
“确实是迟了一夜才发现的,先是瞧见镖队白骨,便在附近寻找陈文聂,哦不对是程文远的踪迹,不过当时天快亮,怕路人通行生了误会,便先将镖队尸骨藏在箱子里拉到安平镇了。”姑娘摸着自己的下巴,“那陈家村地界太偏,我叫人搜了一整天,才在晚上发现了陈家村。”
“从陈州境那条官道往陈家村没有小路?”展昭一愣。
“哪来的小路,都是树,除非跟陈文聂一般,一开始就知道往哪个树丛拐能去陈家村,不然非得在那林子里迷路。”姑娘轻哼,想着几日来辛苦抓人,也是有些脾气。
展昭听她几次没能改口程文远,又问:“程小兄弟拜入百毒门,可是以陈文聂为名。”
“哦你这都知道。”姑娘吃惊道,“啊对了对了,展大侠有没有在天昌镇附近见到一个泥球?”
“泥……球?”展昭本是心下喟叹,闻言又面露茫然。
“大概是半月前从陈州遇上的一个少年,与流民乞儿无二,估摸着也是因为安乐侯一事,在陈州遇难已久。他见我们教训了一拨匪徒就扒着我们不放,成天姐姐长姐姐短地喊人,每天都说想上京。不过那天夜里我去寻陈家村时,他大概怕我们把他丢了,半夜也跟了出来,竟是在山里走丢了。”姑娘见展昭反应就知他未曾见过,耸耸肩,终于给展昭让出了道。
展少侠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那姑娘又眼疾手快,拉住展昭的衣角,仰着头说:“哦还有展少侠,白少侠和你可是拜把子兄弟,连钱袋都换着用?”
她眼尖,前日在展昭身上的钱袋,今日却在白玉堂腰间挂着了。
“不过展少侠为何有我百毒门的毒药?那毒我小师妹刚学的,逃不开我的鼻子,”姑娘揉着鼻子,连连摇头道不妥,“还装在钱袋子里,不怕自个儿沾了一手吗?”
展昭刚想说他的钱袋里何来毒药,忽的面色变了。
他那日确实将沾了毒的花瓣包了手帕装在钱袋子里。
“我跟你说你们可别用那钱袋子了,”姑娘丝毫没察觉展昭的面色,自顾自说着,“小师妹初学制毒,技艺不精,剂量没个准头。那药平日里不过是叫人发软的毒物,可若是粘上银可就成剧毒了……”
展昭猛然一扯马缰绳,大喝一声:“驾!”
裂帛声起,枣骝色的大马贴着那姑娘身侧奔驰远去,毛色登时炸开赤色,犹如一道鲜亮闪电,眨眼间就在熙攘街巷消失了踪影。独留那百毒门的姑娘握着一片衣角出神。
<惊·密林白骨·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