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听着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捋清来龙去脉,此时低头眼见那个尚在大哭大叫、都不肯解释一二的胖妇人,眉头不由高高隆起。莫不是真给他们猜着了?这……若是真如此,她今日便是被活活打死也多的是叫好之声。
只是两条人命官司岂能轻易拿八字相冲一说,就给媒婆定了死罪。
展昭眼底微微闪烁。见张员外面若癫狂却掩不住眼底的凄色,而宅子里头的妇人更是泣不成声,哽得几次噎住气……展昭年幼丧父、少年失母,尽知与至亲死别的滋味,将心比心、痛人之痛,难免不忍,他心头那些是非曲直自是半句也吐不出。
可怜张员外白发人送黑发人,心觉不能手刃仇者,一口气无处泄堵在胸口,险些厥过去。展昭伸手为张员外拂了一把背,赶紧温声劝了几句:“张员外保重身体,莫叫张公子心忧,不能瞑目。”
张员外话没听清,却得几分神智,登时老泪纵横,这口气总算是缓了下来。而后,府衙官差面带焦色,终于赶至,见有围聚闹事之嫌,又或得人报案,老远便口中嚷着:“都散了!街上不许闹事!”
展昭暗自松了口气,往人群里躲去,余光正巧瞥见那胖妇人起身,许是见事闹大惹来官府便想着逃跑。他轻轻一踢脚边的小石子,不偏不倚击中了胖妇人的腰,令她吃痛地拗了个滑稽的姿势,笨重摔倒在地。她恨恨扭头,目中尽是怨毒,正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明亮又通透。胖妇人眼珠子一转,瞧着展昭手中兵刃,仿佛很明白眼前和善的少年人不好招惹,这才怏怏地熄了火。
这片刻工夫,她便跑不得了。
官差赶开围观百姓,将媒婆和张家老爷围住。带头的官差则冲张员外打躬作揖,正要问话,哪想到那胖妇人率先一把扑倒在衙役面前,抱住他的腿大声哭道:“官爷啊你可算来了,这张员外不讲理,差点活活将老婆子打死在此地啊!!你看看我这脸哪里还能见人……”
众声哗然。
数人连呸了几口气,怒骂那媒婆不要脸、恶人先告状。展昭也有些许讶异,打量胖妇人的神态,竟是当真毫无惧色,似乎与刚才慌乱想要脱身的不是同一个人。
那官差班头半天扯不出被牢牢抱紧的腿,又见她哭得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都抹在他裤子上,脸色都难看了几分,好险没抬腿踹人。只是想凭撒泼拿捏这官差头子却是痴人说梦,他冷笑一声,干脆扭头和张员外说起话来。
张员外已然神志清醒,将家中祸事一一道来,与先头围观百姓所议无二。就连亲子咽气,他也忍着泪,未有含糊其辞。倒是那媒婆又哭又闹,几次大小声打断张员外,叫嚣着自己才是苦主,气得满街乡邻恨不得一人一口唾沫淹死她。
这是犯了众怒,他若想了结也不难。
但班头瞧着挨了痛揍的胖妇人,想了想,虽不曾问话于她,也未有闻言便偏颇决断、敷衍了事之意。他冲其他官差一招手,命人将大嚷大叫的胖妇人架了起来:“先带回去,同大人回禀清楚了,看大人如何定夺。”
那头媒婆还是不死心,一个胖妇人力气也不小,几番挣扎。
“你们敢动我——我——我——陷空岛不会——”她被两个官差拽着拖往衙门方向拖,一断一续地放话,终于被忍无可忍的衙役用布塞了一嘴。人群里更是哄笑不断,说那陷空岛的几位爷是什么人,远近驰名的大善人,岂会为她这作恶之人出头。
唯有班头闻言,拧着眉毛暗自嘀咕,惹得本要离去的展昭停步回首。
那官差不觉有异,忙着将此事料理干净,又对张员外行了一礼,道:“本该让张员外先料理家事要紧,但毕竟是闹了人命,大人那边定要问话,还望张员外体谅,能随我们走一趟。”
张员外纵是心中悲恸,又岂敢不应,闭眼再缓口气道:“有劳潘班头。”
这位班头姓潘,乃是地头人,知晓张员外这文人书生半生体面,这会儿却满面狼狈、连衣冠都忘了正,难免心生可怜,只能张张口吐出句:“员外节哀。”旁的诸如将张家公子和那苏家娘子的尸身一块儿送去官署,好叫仵作验明众目睽睽之下暴毙的缘由云云之语,是万万说不出口了。自古讲究死得全尸、入土为安,尽管仵作也受此掣肘,断不会有损张公子的尸身,他这一提张老爷子也要气昏过去。
既把话说到这份上,不如情面做足,潘班头又在门前候着,请张员外先进府安排周全。不多时,苏家马车到了,二老还未进屋细问,一见张员外的面色便心头咯噔。待入府见着人了,苏夫人再守不住心神,嚎啕着“我的儿啊……”,昏死过去,急得人直唤大夫何在。
谁家悲欢谁人问,问至门前几哭声。
这张宅骚乱未休,门前喧嚣看客却仍是徒留几句“可怜可悲”,摇着头匆匆散去了。来宾亦是不便再留张府添乱,相继告辞。展昭却未走,只离了人群,于僻静处轻身翻上屋檐,若有所思地垂目打量着那几个官差衙役。
不知这官司要如何处置……
那冰人或许居心不轨、图谋钱财,但也不是犯了烧伤劫掠之罪。而这对新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端暴毙,怪到八字相冲相克这等虚无缥缈之说上,便是真有几分道理,且得父老乡亲一致笃信,也未免草率了些。
展昭思来想去,为之困扰,一则玄乎之说不可不信亦不可尽信,命案背后许是另有说法;二来嘛……那媒婆欺软怕硬,原也无意招惹官府的模样,而后又一改嘴脸,在这松江府打着陷空岛的旗号威吓于人,总该不是突发奇想。他的目光又落到那潘班头身上,心下狐疑只增不减。
疑虑在心不得解,自然是走不脱了。展昭搔了搔下巴,干脆翻身进了张府。
府邸四处挂满红绸,除却正堂呜咽不绝,庭院人声静默,仆从来去皆不敢高声。这陌不相识,纵是南侠展昭也不便进厅问话,遂于前院观察半晌,往长廊一伸手,捡走了一个张家小厮。可怜那小厮冷不丁见天旋地转,足下空空,骇得面色煞白。他来不及惊呼出声,就被急急点了哑穴。
“小兄弟莫慌。”展昭和气收手道。
“……”小厮白着脸,嘴上哆嗦,满脸写着:这他娘的谁能不慌?
“展某只想打听点事,绝不会害你性命。”展少侠又描补一句。
“……”
大概是瞧着展昭面善……小厮瞄一眼底下将近两丈的悬空,登时腿脚打抽,连连点头。
“给张公子做媒的冰人可是松江府人氏?”展昭这才解了小厮哑穴,问道。冰人牵桥搭线,讲究方圆十里皆知其名,他前头不曾听闻有人提起她的姓氏,邻里言辞又透出几分排挤之意,仿佛不太相熟,故有此问。
小厮一听,当真是来打听事的,松口气之余,小心答道:“不是,她不是地头人。”
“那为何请了这位冰人?”展昭又问道。
“寻常做媒都请的许媒婆,若非老爷听人举荐,说是陷空岛作保——”小厮道,竟是所知不少,如展昭所料该是个内院小管事,“她初来乍到的,谁也不认得,老爷心头不愿,也要应承几分陷空岛的情面。谁能想到竟……”
他叹了口气,颇有些世事无常的茫然:“竟害了我们少爷。”
展昭亦生哀意,闻言也轻叹:“竟是如此。”
小厮便有三分诧异地瞧了展昭一眼,仿佛在说这关你啥事,可嘴里却顺着这话接着道:“可不是嘛,且她保媒牵线的又是苏家娘子,苏家乃书香门第,与我们张府门当户对,苏小娘子亦是知书达礼,只是为祖母服丧耽搁数载年华,未有定亲。老爷夫人俱是满意,见这媒人不曾草率胡为,也念着让少爷早日成家收心,便点了头下聘。哪知这媒人包藏祸心,八字相冲也不提半句……这婆子真真可恶,若不是陷空岛——”
展昭蹙眉,心说这张家小厮倒仿佛不为公子遇害之事伤心愤愤,有些古怪。他干脆道谢打住了小厮话头,将其放回长廊。只是离去前他又问了一句:“近日松江府可是不太安宁?可有发生其他与陷空岛相关之事?”
小厮想了想却摇头,“这些日子我们都在筹备亲事,没听说什么。”
话音未落全,展昭已然翻身纵跃,飘然而去。可他目中忧色更重,这就匆匆奔向城中府衙,心头翻来覆去的,正是官差班头那句低语——
“又是陷空岛。”
许是前头看够了热闹,松江府知府提人审案时,府衙门口空空荡荡,竟无好事者围观。府衙公堂之上,张家老爷且谨言慎行,候在一旁听审,那鼻青脸肿的媒婆先叫嚣起来,让知府大人为她做主。她将嘴里头塞着的布一扯,坐地喊冤也带着一脸的趾高气昂,气得张员外浑身发抖,险些一时怒火上头,跟这胖妇人再次扭打成一团。
好在知府大人威严尚在,惊堂木落,四下噤声。他先命领头官差三言两语交代各人底细干系与闹事经过,再开口问审。
展昭来得不慢,刚刚掀起府衙公堂的屋顶瓦片,就听那知府一拍桌案。
手中瓦片飞跳了一下,被他又单手捞了回来。他捧着瓦片蹲在屋檐上一心二用,这头耳听知府问话,那头走神念起大半月前所见的白玉堂。
安平镇一遇,白玉堂心焦义兄病情,但言辞之间并无哀凄慌乱,可见病情虽急,仍有把握。他早闻说陷空岛卢家庄的当家夫人出身药王谷,正是谷主之女闵秀秀。药王后人仁心仁术、救死扶伤,天下皆知。同为门中弟子的闵秀秀身为杏林高手,当能应对大多病症。想来大半个月前,松江府陷空岛并无异状……可若是如此,展昭便有几分不详预感,狐疑蒋四爷的病和陷空岛闭门谢客只是一桩坏事的开端。
尤其是……白福曾说有人来劫陷空岛的草药,是被及时赶至的白玉堂所拦。
谁人会去劫陷空岛的草药?
再则,哪波江湖势力给陷空岛下套叫他们无暇理事?白玉堂这陷空岛的五当家,竟还要亲自来接几车称不上珍贵稀缺的草药……其中若无仇怨利益牵扯,委实难以置信。
只是陷空岛五义行侠仗义、积善除恶,声名远扬不假,但这几年多专注于行商,只道和气生财,鲜闻与人结怨。除了锦毛鼠凶名在外,另外四位可以说是半只脚踏出江湖外了。背后下黑手的总不可能是为了陷空岛的万贯积财吧?
展昭单手摆弄着瓦片,暗自摇头。天下富商数不胜数,劫哪家富不好要劫陷空岛?为此得罪五义,就不怕夜无好眠,时时心忧被阎罗割走了头颅?
他才刚想到这儿,公堂内又传来拍案声。展昭手一抖,屋瓦又飞跳了一下,听那知府质问胖妇人为何牵了一桩八字相冲的亲事。
那媒婆立即扭着身爬起来,对着知府鞠了一躬,满是乌青的脸堆起笑来有些寒碜,口中直叫屈:“大人,请我做媒的是张员外,挑的又是松江府有头有脸的苏家娘子,张夫人更是亲自相看后点头应了的!这亲事,说出去谁不点头叫好?如今好端端地人没了就怪我一个媒人,无仇无怨的,我害他作甚?我还指望着成事之后拿银子呢!晦气……鬼知道张家公子可是旧疾在身、天生命薄,老婆子承担不起。”
话是这个理,但她口气轻蔑,字字戳心,叫张员外指着她半晌只能说出一个“你”字。
“且张员外只听那姓许的嚷嚷什么八字相冲,就信了她的话,当日拿着苏娘子生辰八字来的可是我,不是她!再说了,世上哪有八字不合就能杀人的,我只是个媒人,哪有这种神鬼本事。”胖妇人说到这,扑通给知府跪下了,哭道,“大人,当真是冤枉啊!”
“……”一时堂上无人应声。
展昭蹲在屋顶上,一手转着屋瓦,心思也跟着胖妇人的辩辞起伏不定。
论理确是挑不出毛病,眼下并无罪证道这冰人害命。便是她当真暗中在扎张家公子的小人,也不过有几分害人之心的嫌疑罢了。想必苦主张员外往日也不信什么八字害命之说。论情嘛,这妇人虽说蛮横,缺了几分冰人的体面,可毕竟是扯上了人命官司,难免避之不及、言辞难听、没个顾忌……
难办哦。展昭又伸了伸发麻的腿,心头没能捋出个公平服众的主意。底下公堂里的张员外先指着媒婆大骂:“若非那陷空岛的给你做保,我焉能信了你一个外乡来的冰人!我看就是你居心不轨,害我儿性命!”
知府一愣,疑道:“又关陷空岛何事?”
他瞧了那带头抓人的班头一眼。潘班头僵直着身,竟是绷着脸未有作声。知府这才望向两位事主。
到此,展昭搁下了瓦片,歪着头端详起府衙里的其他衙役。他指尖微动,仿佛随时筹备着逮一个来……未等他出手,展昭倏尔提着巨阙向后一跃,青衫如燕翼,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度,轻巧落在对面府衙大门顶上。
几乎是同时,公堂的屋顶猛然从内向外掀开了一道口子,哗啦响声里,瓦片零零散散地掉了一地。知府在底下气急败坏:“老潘你不知道修屋顶贵啊!”
展昭还没来得及笑,就瞧见那官差头子提着刀气势汹汹地跳了出来,正是知府口中的老潘。展昭不由搔了搔面颊,从容想道:不妙,被发现了。
那壁潘班头一抬头,见个少年人不闪不避冲他一笑,不由一愣。好俊的少侠,好俊的轻功。虽有帘窥壁听之嫌,但公堂审案本就任百姓围观,因而老潘来的又急又凶,却并无怒色。他自认武艺输人一筹,而眼力却不差,想来这少侠若真有意躲了去,他岂能摸着半片影子。不过松江府往来江湖客多如过江之鲫,这般少年俊杰却是屈指可数,上次见过还是在……潘班头打住思绪,双手抱拳,客客气气问道:“不知这位少侠来府衙有何要事?”
展昭想想,亦是抱拳还礼,“确有小事叨扰。”
“展某初到松江府,捡着一腰佩,瞧成色贵重,该是要紧之物,方来官府问问。”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成色极好的玉腰佩,雕琢精美,确是个贵公子的玩意儿,不似青衫侠客旧物。“不想府衙诸位忙碌,没在门口碰上官爷。”展昭顿了顿,满脸和和气气的笑容,最是纯良不过,“此番是展某唐突了。”
潘班头盯着他指间摇摇晃晃的玉腰佩瞧了半晌,仿佛是隔着老远终于辨清玉面所刻,两条粗眉一夹,满目欲言又止。
正值晌午,当值的衙役皆在公堂之上,正如展昭所说,府衙大门口空空如也。
展昭不待他回话,又一笑,将玉腰佩勾回手心,“不过是展某想差了,失主纵是心焦,丢了枚腰佩怕是不会前来报官。”言罢,他悠然一摆手,这就拎着剑飞身而去。只是他又不着急走远,在邻街喝了碗去暑气的凉茶,又摸着肚子闻着香气买了一纸包的炒栗子。
算算日子,都七月了,大暑已过,随后便是立秋,难怪栗子都上市了。
他两指轻轻一捏板栗,单手开壳,将果肉丢进嘴里。有点烫,展昭忍不住呼了口气,鼓起了一边腮帮子,就在这街巷拐角被人拦下了。
“少侠可认得陷空岛的白五爷?”一句话劈头盖脸而来。
那位前脚才在府衙见过的官差老潘握着刀拦人,见展昭皱起脸,似是冷不丁被烫了舌头,不由一呆。
展昭好似有些不好意思,但嘴里却诚实地嚼了嚼栗子。他不说话,只是打量着这位官差。潘班头脸上有两撇小胡子,眉毛很粗,眼神黑亮,约摸三十出头,是位壮士。不过脖子侧边有三条血痕,像是被利爪挠出来的。
“少侠捡到的那玉腰佩,潘某可能见过。”见展昭不语,潘班头又道,“若是潘某没认错,那腰佩上刻得并非龙凤貔貅……”
展昭笑笑,又伸出手,那玉腰佩便随潘班头后半句话从掌间垂下来——“而是一只老鼠。”
正如潘班头所说,那玉腰佩上刻着的既不是龙、凤或者蝙蝠,也不是貔貅,而是一只惟妙惟肖的小老鼠。可这是玉腰佩,不似贴身玉佩,所选图样多寓意吉祥、多财多福,哪会拿好玉雕什么耗子。且近处细细端详还会发现,雕玉者颇有巧思,给这小老鼠怀抱里嵌了一块金石,竟是一枚金镶玉。唯有陷空岛五位兄弟得了江湖五鼠的绰号,便当真应了这五鼠之名,锦毛鼠仗着万贯家财在手,信手折腾不足为奇了。此物,正是展昭大半个月前从白玉堂身上顺来的。
展昭道:“官爷果真与陷空岛有旧。”
潘班头在公堂之上是有意隐瞒媒婆与陷空岛的干系。
“少侠是钓……是特意等潘某的。”潘班头说。
展昭笑眯眯地收回鱼饵,啊不是,是腰佩,一脸人畜无害道:“展某初至松江,因与白五当家有些故交,欲拜访陷空五位义士。又恰逢张府一事,便想同官爷打听打听,这几日陷空岛可卷入了什么官司?”
潘班头夹着眉,细细端详展昭一番。大约是觉着江湖少侠委实面生,不肯轻信了展昭,他答得颇为讲究:“陷空岛如今闭门谢客,五爷两月有余未归,少侠怕是要无功而返了。”
早闻说锦毛鼠刀下斩奸贼污吏,待官府之人没个好脸色,怎的这松江府的官差班头言辞之中对白五爷还有几分推崇。展昭挑挑眉,听出话中试探,也不恼,仍是和气笑道:“无碍,闻说白兄今日已归陷空,展某慢上几步,想是不会白跑一趟。”展昭说。
“果真?”潘班头脱口而出,脸上露出喜色。
顾不上对展昭的疑虑,他在原地转了两圈,口中直道:“好极好极,五爷回来便好办了。”
展昭神色微动,顺此言道,“只是白兄今日才归,恐怕对陷空岛的官司亦是一头雾水。”见潘班头闻言有所意动,展昭又补了一句:“还望潘老哥能据实相告,也好叫白兄早做打算。”
“少侠当真要往陷空岛去?”潘班头犹豫道。
展昭眉毛微挑。
那语气更像是在质疑展昭能否上岛,但瞧神色闪烁确是卸了心防、信了展昭几分。果不其然,潘班头叹了口气,隐晦地扫了四周一眼后,压低声音道:“不瞒少侠,说是陷空岛的官司,其实算不到他们头上。只是这几日风言风语诸多,陷空岛却不给个说法。而今小雪花滚成大雪球,事事跟陷空岛沾亲带故,这才惹来非。”
展昭想想,“如今日这般之事,不少?”
潘班头摇头又点了点头,“每桩都不大一样。”
他先是比了四根手指,“大约四日前,有个姓郭的老丈带着他闺女来松江府探亲,却被几个无赖强寇拦了。那郭彰来报官,说是那头目声称他们五爷尚未成亲,又见郭娘子生得貌美,硬要拖去给他们五爷当夫人。大人问起五爷何人,说的正是陷空岛的白五爷。”
展昭眨眨眼,“哦?”
“偏偏那几个无赖确在陷空岛谋差事,郭娘子也被带去陷空岛了。”潘班头气得直咬牙,显然不信白玉堂会做出土匪流氓强抢民女的下作之事,“白五爷何等英雄人物,竟叫他们坏了名声。”
展昭想想,白玉堂那容色才情,旁人想抢他——咳,想捉他为婿还可信些。不然,焉有锦毛鼠少年华美、风流天下之名呢。
“那姑娘如今何在?可有安然带回?”
“坏就坏在此。”潘班头摇头直叹,恨恨道,“陷空岛闭门谢客,我们上不了岛,又不能大张旗鼓质问此事,而白五爷离岛未归。郭小娘子被留在陷空岛上数日,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这可麻烦不小。
展昭眼皮微跳。
姑娘家名节要紧。那寻常百姓、良家女子被掳走几日,不清不白地留在陷空岛上……这口锅,白玉堂怕是顶定了。打狗既然要看主子,这恶狗咬人,当然也要算到主子头上。至于旁人信不信,那就是另外的事了,哪怕这两月来白玉堂根本不在陷空岛。传出去,众口铄金,只会道陷空岛白玉堂如何,那些无名小卒却会被隐去姓名。
“可还有其他?”展昭想了想又问。
潘班头有些迟疑,似是觉着有些难以启齿,好半晌才瞧着展昭收回的玉腰佩支支吾吾道:“十日前,有两个牙婆在南市打起来了。”
“牙婆?”展昭诧异。
他当然知道牙婆。
这世上没有不可以买卖的东西,是个物或是个人,都是秤上的斤两、案上的货。因而清风过处、寸寸黄土之上,有获罪之身充作奴籍,也有穷苦人家卖身为奴;有流落风尘为娼为妓,也有卖儿鬻女为奴为婢……或是世道逼人死,人咬着一口牙低头跪地做个奴仆也要活下去;或是权势祸家门,聚散如浮萍,身不由己。官市就开在衙门口,就开在大江南北的各座城池,人牙大方穿行。而官员富绅、高门大户,又岂能少了门前洒扫、粗细婢妮、宠妾舞女、厨娘绣女。来客高高在上,垂目挑人,只求来历清明,银货两讫,这条性命就是他们的,至于这货这仆可是有苦难言,无人问津。
但牙郎牙嫂仍旧称不上光明正大、人见人爱的人物,哪怕他们为高官富豪奔波,只是个拉拢介绍的中间人,然而谁人不是心头清明——人牙手中的人当真个个来历清明吗?
那些无可奈何固然可悲可叹,但世间更多的却是贼子盗人伦,可恨之极。
不提牙人得了权贵富豪明言暗语,拿人钱财,行坑蒙拐骗、威吓强抢之事。他们本就关系通达,多性情狡诈,其中牙婆更是有借着女子之便,深入后院悄然拐人,稚儿娘子多惨遭其毒手。
也正因为他们手里头未必干净,经不起官府盘查,所以也不敢明面上闹事,招惹公门。若是赶巧背着人命官司,叫官府查个首尾,他们岂有命在!展昭所惑正是在此 。
展昭眉头不展:“因何闹事?”
“利字当头。”潘班头言简意赅地说。
“此事与陷空岛……?”展昭捏了捏手心里的栗子,不烫了,和心一并冷沉了下去。
“闹大了,就被押进大牢,松江府的百姓反而知晓的不多。”潘班头快言快语,将这事同展昭道来,“大人一问话才知,那两个牙婆原是一同做买卖,直到两人前些日子分别傍上了陷空岛这艘大船。二人俱是心怀鬼胎,知陷空岛势大财多,有意独吃自疴、发家致富,便偷偷向对方下手。结果自然是谁也没害成谁,白白伤了家人性命,第二日南市再遇,扭打在地……嘶。”说到这里,潘班头忍不住捂了一把自己的脖子,啧声道,“妇人打架,了不得。”
展昭这下知道那三道痕迹是怎么来的了。
比起这个……“按俩牙婆话中之意,这买卖里头有陷空岛的手笔?”
潘班头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嗡嗡,“听闻,是二爷。”
“彻地鼠、韩彰韩二爷?”展昭冷不丁捏碎了手中的栗子。
栗子壳落在地上,犹如一声不可置信的质问。不等潘班头答复,他立即追问了一句,“你先头说有人将郭姑娘带上了陷空岛,官府不便上岛去寻,那几位当家呢?”便是做起了生意,陷空岛五义仍有侠名,手下之人为恶,无异于后院起火,那与乡邻和睦、素有和善之名的卢方岂能容他。
“此事最怪,蒋四爷生病约是三月前的事,那时卢大爷几人虽是焦急但未曾闭门谢客,卢夫人进城买药,我亲眼所见。直至大约半月前,陷空岛忽的就再无声响了。韩二爷那事儿一出,大人就命我们去陷空岛带韩二爷问话。可松江以芦花荡为界,荡南方是陷空岛,我们叫了船南行却总不知不觉往荡北的茉花村开去,更不必说见到陷空岛的几位当家了。”潘班头言至此,恐展昭不信,又补了一句,“当真,我们都瞧着船家往陷空岛使劲,无风无浪的,船头却无端端偏了,邪门的很。”
“所以是不能上岛,不是不便上岛?”
“是,那船家久经风浪,回去当夜就病了,今儿还在榻上躺着呢。”
纵使刀头舔血,逢鬼神之说也难免心里发毛,亲历邪门怪事,潘班头早已惴惴多日,何况寻常船家。潘班头又是愁又是叹道:“这些日子里,松江府的百姓对陷空岛亦是渐生怨言……”
话未说完,展昭便心头咯噔一句糟了。
“多谢!”他撂下一句,错开潘班头急急飞身而去。街巷车马如龙、人群熙攘,他提着剑直奔星雨楼,几乎谁也没挨着,一眨眼就没影了。只留潘班头瞠目结舌半晌,低头才发现怀里何时被塞了一纸包的炒栗子。
展昭已然登上近处屋顶,几个纵跃,吹了一声口哨。
那匹枣骝色的神驹长嘶应和,竟是自个儿挣开绳索从星雨楼的马厩里一跃而出,正好接住了如飞燕敛翼的展昭。他一扯缰绳就往东北方向疾驰,直奔陷空岛。然而不等展昭避着行人快马飞驰两条街,他猝然又拽住了缰绳,扭头望去。
不远处一个浅青色的鬼影青天白日里溜了过去,挟着满身凶戾,窜进了一小楼的窗子里。长刀并未出鞘,却在日光下晃着了展昭。
展昭想也未想,便骑着马往那条小楼去了。
只是……他哪儿想到,这狂徒气势汹汹,白日里进的却不是寻场楼阁。展少侠吓得赶忙在巷中里止步,从容面色难得浮出几分窘迫和困扰。
于展昭而言,这天下消息来往的地方随处可见,也屈指可数。酒楼饭馆、勾栏赌坊,大城小镇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消息灵便、音信通达,各州各县不外乎此。或有江湖掮客、山头祖宗坐地买卖,但展昭初来乍到,不知陷空岛眼下景象,不便冒然打探。而眼前楼阁嘛……
这日头尚高……这夜来营生的楼阁怎的这般热闹。江南公子纵是大白日里无所事事,饮酒消遣,这也未免、未免……展昭心头“这来这去”几回,瞧着街巷来往的人群和那倚栏笑闹、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忍不住拽着缰绳向后退了一步。
也不知是哪位姑娘眼尖,瞄见了立于墙尾阴影里的展昭,高声嘻笑,朝他摇起了手帕、送起了秋波。莫道少年人风尘仆仆又骑马拎剑,瞧这身形、这气度、这样貌……分明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才能养的公子少爷。就算看走了眼,真是个跑江湖的穷酸小子,谁不知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侠客单纯可爱,哄几句定能教他想法交出真金白银!想到这些,小姐们手中的帕子挥得更起劲了。
展昭再如何充耳不闻,也挡不住这众目炽热,只能躲在墙下,不自在地搔了搔下巴。
搁往日,展南侠早就躲着这秦楼楚馆绕道而行了。今儿不巧,他刚大老远瞧着一个浅青色如鬼影的身形一晃而过,气势汹汹好比闯空门的狂贼,提着刀窜进了小楼的窗口。
什么鬼影凶徒。展昭没认错,那是白玉堂。
早有闻……锦毛鼠白玉堂才色双绝、风流倜傥。展昭扬着脸,缓缓地思考——这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往窑子里钻跟回自家家门一样利索……应当也是寻常事……罢?
正按着发热的耳朵胡思乱想,那头窑姐儿的雀跃呼声又起。展昭敛着眉毛,从容地瞄了一眼举止招摇的姑娘们,并迅速牵着缰绳再往后退一步。
就是不知白玉堂要搁里头呆多久了。
他总不能在这蹲个把时辰……
不然还是另寻时……个什么时机啊?展昭深吸了一口气,发现几个穿红戴绿、满身香粉味的姑娘趁他不备凑上前了,思来想去、满面犹疑的展少侠当即捂住一声喷嚏,足下借力直奔窗台。徒留那暴脾气的胭脂马被几个满是脂粉味的小姐们围住,这半点不温顺的神驹犹如深山老林里出来的野兽,瞪眼嘶声,吓得娇俏的姑娘们连忙抽身退去。
展昭抱剑在窗台刚落下脚,还没松口气,耳畔传来一声惊呼。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探身进屋。这才发现穿过这屋子的房门外是一个天井回廊,而里头来往的不是窑姐儿,而是梨园戏班。随着那声惊呼,展昭扶着栏杆一抬头,所有吹拉弹唱和嬉笑喧嚣都在咚的一声巨响中戛然而止。
白玉堂就站在对面楼上的窗前,垂目冷视。
展昭的眉间紧蹙,不祥预感成了真。
起初百姓听到与陷空岛有干系时,因其多年积善,还会哄笑恶徒乱攀亲戚,笃信陷空五义是远近闻名的好人;后来听到的多了,便以为是陷空岛恶仆仗势欺人;再久些,不见陷空岛五位当家出面,便成了他们纵奴行凶。而终有一日……
死寂良久,一声尖叫和“杀人啦”的高呼迟迟响起。展昭一一扫过梨园戏班与来客,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那个从高楼坠下、生死不知的伶人身上。
终有一日,所有的矛头都会指向陷空岛的五位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