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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一回 下江南,快马焉能追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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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夏忙。

正值伏旱抬头,虽是断梅不久却教人从嗓子眼里都燥出火气来。好在今岁江南雨水充足,别无旱情,稻谷亦是长势喜人,因而戴着编织草帽、在田中弯腰灌水的老农屈指可数。纵目望去,风吹叶响,蝉鸣四起,倒有几分寂静。不似早些个日子,官道两旁热闹非凡,多的是薅田的农家,一边提着手杖,一前一后地跨着步子在莳好的秧苗间缝里穿梭;一边隔着田间大声说笑,将刚刚冒出头的秕谷、野草用脚板踩进烂泥里去。

这夏秋交际、暑气正重,人皆懒惫,竟远远闻得马蹄笃笃,好似擂鼓。田里有人诧异远眺。是一人骑着枣骝色大马、顶着似火骄阳远至。

马是胭脂神驹,人是青衫侠客。还未瞧清模样,一人一马已然在官道飞尘里直入城池。

一入城门,市声迎面而来,光景与城外截然不同,处处见人群熙攘。挑担的、吆喝的、赶路的、推车的……大热天讨生活的人家比比皆是。一货郎巧从城门前过,没留神就迎上了那高头大马,惊得向后跌去。

不好——!

眼见祸事将临,那神驹仿佛生了灵性,高抬前腿,马头一调,轻易与老大爷错开了身。纵马之人更是反应迅猛,眨眼翻身下马,一手握住货郎的担子,毫不费力地单手举起,一手扶住大爷的手臂,将他稳稳托住。

大惊一场,不闻呼声。

再观来者,面容俊朗、眉目温润,又高高束着马尾,还是个未及弱冠、意气难掩的少年郎呢!此人还挺有来头,正是江湖盛名的南侠展昭。

货郎哪知什么南侠北侠,且虚惊未定,先听着有人吹了声口哨。

嘈杂声里,这声口哨委实引人注目,展昭便抬头瞧去。城门不远恰是酒楼喧闹,楼上且见一位粉衫公子倚栏摇扇,衣着华美,颇显品貌风流。年轻的侠客端详片刻,又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嗯……不认得。

又见货郎无碍,展昭将担子交还,与之别过,方才斜眼瞧他那匹宝驹,似乎在训斥它不听话,到了城门口还遏不住腿脚。

那骏马也用乌黑大眼睛回视,嘴里哼哼,仿佛在驳口是他这主子有话在前,允它连日放纵。

展少侠听不得爱驹犟嘴,二话不说,单手将马脑袋撇开。

无奈事实胜于雄辩,这话确是南侠金口玉言。这还得从天昌镇他与白玉堂一别说起。二人皆是少年负盛名的侠客,此前因偶遇人命官司,携手追凶而结识。这一会短短三日,有几分交情暂且不论,白玉堂心念义兄病情,着急将草药送回陷空岛,闲言少叙,案一结便辞行。可他走便走了,却将那日玩闹时夺去的展昭钱袋一并带了去。嗯……堂堂南侠倒也不缺这几两银子,叹只叹,人走了才知这钱袋里的银子,有毒啊!

可苦了展少侠大半月来快马加鞭,沿路紧追。

先是在应天府好不容易追上白玉堂的伴当白福和那几车草药,却不见白玉堂的行踪。原是那日匆匆一别,有贼人来劫几车草药,多亏白玉堂及时赶到,有惊无险。而后白玉堂忧心草药又生变故,却不耐与车队慢行,便先捡了些要紧的,装了满满当当俩木盒,孤身快马往陷空岛去了。

展昭闻言如何不急。

白玉堂与手下人同行未必用得上他那几两银子,合该无事,可这千里走单骑却少不得处处花钱。白福焉知自家少爷跟展少侠玩什么把戏,身上又怎会短了银钱。出门前,卢大爷才给了一荷包的银子呢,且去时沿路少爷还顺便去收了个账。那数目,便是白福深知白玉堂成日里散财的性子,也不该这么快挥霍一空罢。

展少侠当真是哑巴吃黄连,只好一路南下来寻白玉堂。如此,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别说路上把人截下了,愣是连个影子都没逮着。

倒也不足为奇,白玉堂只顾自己快马疾走,展昭却要费尽心思打探行踪方能紧随其后。

好在南侠心思豁达,又从来是四下闲游的性子,不觉有何处为难。陈州灾情虽重,但包拯一行过了安平镇不日便至陈州,待放粮赈灾,万民可活。而那安乐侯鱼肉百姓、为祸一方,包公定会秉公惩处。他既左右无事,走一趟松江府也使得。

离了应天府,他又马不停歇追了五六日,在庐州城外的官道上耳闻卖茶老儿同歇脚来客笑语,道前些日子庐州闹了大贼,连他这苦命人都没能躲过,后不知哪路英雄好汉将偷儿逮住,剥成赤条条的,丢进了衙门。更奇的是,卖茶老儿的银钱也长了脚,自个儿跑回家里来。

知州问话,那贼竟说是个鬼影绑了他。

展昭且听且笑。能有这本事的江湖人不少,既是个鬼影,多半是夜里行事还穿着浅衫的义士,这底细便也不言而喻了。这般一想,白玉堂那轻功身法确有几分像鬼影横斜。

展昭打探几句,果不其然,卖茶老儿印象深刻。

前日有个白马长刀的公子哥在此处喝了杯茶,却拿了一张十贯的交子给他。老大爷大半辈子卖茶,也没见过这么豪横的,道这一口粗茶不过几文钱,说什么也不肯收。那俊公子却说手里头的碎散银子使完了,没有更小的。卖茶老儿瞧了瞧少年公子腰间分明装着银子的钱袋,没多问,权当请公子喝了杯茶。

展昭闻言松口气之余,又有几分哭笑不得。

一来确是如白福所言,白玉堂手头不缺银钱;二来嘛……这锦毛鼠的派头真是天下独一无二。这哪儿叫散财,分明是不把银钱放在眼里。

他又往松江府方向追了十多日,途径江宁府一路往东南走,总能摸到些白五爷沿途行侠事迹。人没逮着,展昭却不急了,白玉堂根本无意动用那钱袋子。随后几日,南侠便松快几分,不必成日风餐露宿地打探白玉堂行踪,直奔松江府,竟是与白玉堂前脚接后脚进了城。

自然,白五爷归心似箭,展昭却轻易上不得那陷空岛。

展昭思来,陷空岛的蒋四爷且病着,恐怕卢家庄正闭门谢客、戒备森严。他还是先在城中落脚,再寻机登门拜访,讨要那荷包。主意已定,展昭牵着马往市集望去。

松江府东南负海,西通江,多产鱼、盐、稻、蟹,百姓生计无忧、衣食才足,商贾辐辏,以民物繁庶。因而这大热天的,展昭一眼望去竟全是笑面春风,还有敲锣鸣鼓和弦歌之声。一个穿着红袍喜服的新郎官骑着马、带着花轿沿街慢行,正是要去迎亲;两道旁,商铺林立,货郎或走或停,不说货品如何,单是那担子便打造得精致干净、百物皆陈。早有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此气象怪不得出了个阔气的白五爷。

展昭暗自调侃,心下一乐。

只是偷着乐难免教人瞧个正着,展昭又对上那粉衫公子哥的目光。这位公子的年纪该是比展昭略长,这会儿趴在酒楼的栏杆上,跟个软骨头似的;面上不见脂粉气,只是嬉皮笑脸地盯着展昭。

展昭不见恼羞,还以一笑。

那公子一愣,目露诧色,仿佛在说这年头能碰上这么年轻又好脾气的江湖人,怪稀奇的。他又端详了一把展昭的相貌,从头发看到脖子,从耳朵看到眼睛,不由笑了起来。好斯文端正的面容,一笑好比三月春风,吹得人心头舒畅。

他这走神的工夫,展昭已经牵马近至星雨楼门前。

展昭扫过酒楼的牌匾,只觉得星雨楼这名字取得有趣,吃个饭这么烟火气的事,关天上的星辰风雨何事。展南侠心思跑偏,道这松江府不正是鱼腥入风、禽血化雨。念头刚至,便见堂倌端着托盘热情招呼,且等着他上门一尝,不由开怀,迎门登堂。

只是楼上的粉衣公子见他近了,忽而变了面色,一瞧清展昭手中的古剑,便啪的收起折扇,扭头往里去了。

展昭眉梢微动。这是哪路英雄豪杰,瞧出他的来头,竟躲着不见了。

展昭这回反倒是仰着面细想了一会儿。那粉衣公子瞧着软骨头一般,手无缚鸡之力,但握折扇的手不轻不重,力道巧妙得令展昭也为之瞩目,想来手上功夫不错;且那双手生的好看,纤长干净,好似闺秀柔荑,可虎口却有疤有茧,并非什么养尊处优的富贵公子,更非什么病弱书生;再观其面色红润,步履轻灵,一身风流相却不觉单薄,想必身强体健,是个习武之人。但若要问这年轻公子是个什么来头……展昭左思右想没个结论,信手将宝驹托给堂倌,一并撂下此事。

江湖远阔,英雄豪杰难数尽,认不得其中一二也不足为奇嘛。

须知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门门路数难分清;今日开山立派添新贵,明儿金盆洗手又一家;更别提游侠散人独行客,久仰大名见不识。这南侠虽是江湖客啊,身在江湖事不知。展昭且心头哼哼着几句不押韵的打油诗,待踏上楼梯才反应过来这分明是白玉堂当日取笑之语,他竟是全盘笑纳了。展少侠暗自摇头叹气,这大半个月可把自个儿追疯魔了,回头岂能不捞坛好酒压压惊。想必这松江府的东道主大方阔气,不介意一坛陈年佳酿。

这馋虫尚勾心,迎面扑鼻香。不知哪位客官手头阔绰,点了一桌美味佳肴,直教人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展昭忍不住扭头瞧了一眼。巧了,桌前坐着的可不正是那位粉衣公子,边上还坐着个浓眉大眼、天真可爱的小姑娘,单观其身量不知年岁,但既是丱发黄衫,或有总角之龄。小姑娘正揪着自己的衣衫,别扭又小声地询问:“公子,这菜可是多了些?”展昭心下恍然,原来是上菜了,不是躲了他。

粉衣公子也果真没有闪避之意,与小姑娘道:“怎的,不合心意?那再换便是。”说着,他便要抬手招呼堂倌。

小姑娘赶忙揪住粉衣公子的衣角,连连道:“没有没有,公子莫换,娘亲说耕作不易、不可轻言浪费。”软糯童声,口齿清明,且小小年纪便知几分道理,如何不让人心生欢喜。堂中食客有闻者俱是投以一笑。

粉衣公子不驳她,只低眉掠过小姑娘揪着的衣角。小姑娘当即松了手,低着头格外面红。

展昭心下诧异,暗道这孩子家里非富即贵,但仿佛与粉衣公子有些生疏。未等展昭细想,那粉衣公子对小姑娘和气一笑,仍是把堂倌拦了下来,“劳烦上壶好酒。”旋即又问,“店里可有好冰和蜂蜜?”

“客官说哪里话,这伏天儿能不备冰嘛,蜂蜜也是有的。”堂倌满面笑容。

“这天热得要冒汗了,弄些冰水加点蜂蜜给她,小姑娘哪里能喝茶水。”粉衣公子用手指敲着桌面,悠悠道,“只是莫要太多,年幼脾胃虚,喝多了难免不妥。”

堂倌连连“哎”了几声,笑道公子细心。

展昭寻着空桌坐下,闻言亦是失笑,待个孩子能尽善尽美、妥帖周到,行事又磊落大方,纵是二者不大相熟也该是有几分干系。既不多疑,便该多加餐饭了。

松江府的星雨楼他还是第一次来,但开门做生意哪有不爱生客的。且堂倌见展昭虽是面生,却模样随和,少不得提起劲头,唠唠自家酒楼的拿手好菜,活鱼鲜虾梭子蟹,扇贝海参将军帽,好家伙,一张巧嘴念一通全是海鲜,当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展少侠好说话,听糊涂了没个主意,就依他所言点了几个好菜。

堂倌喜滋滋地下楼,楼间喧闹却不见歇。堂中散客正兀自闲聊,远道而来的游商携了大江南北的口信,多是道不久前包公陈州放粮,解救黎民之难。展昭也倒了杯茶细听,一时为陈州万民额手称庆一事展颜,一时为天下人尽知青天之名开怀。

只是上回在江宁府用饭时,未曾听闻那陈州案的罪魁祸首的消息,展昭不免挂心。可谓是打瞌睡送枕头,展昭刚刚想到这里,就听那头一个食客愤愤作声——

“那安乐侯在陈州鱼肉百姓、强抢民女、恶事做尽,早该教包公斩了!”

“话是这么说,但那毕竟是当今圣上的国舅爷,还有庞太师顶着。包公若真动手怎的没消息?难不成……”另一人忍不住开口。

“这叫什么话,包公刚正不阿,绝不可能包庇那大奸臣庞吉的儿子,定是消息还未传来。”食客不快驳斥道。

“据说是还没逮到那安乐侯。”又一人说道,想来来往四方的商贾与游侠所得消息也不尽相同,“那小毛头为非作歹,到底是怕了咱们包大人,如今四处躲藏、不得结果着实可恨。只望包大人早日将其捉拿,别让他有机会躲回东京,反倒为难了包大人。”

“便是躲了回去又如何,包大人秉公办案,那安乐侯无恶不作,闹得陈州百姓怨声载道,人人得而诛之,就该砍了头以平民怨,陈州百姓无辜枉死不知几何,岂能一笔勾销!”

展昭拎着茶杯,眉头紧锁,亦是闹不明白安乐侯如何逃出生天。若在陈州拿人,包拯以钦差之名尽管先斩后奏,还百姓一个公道,既平民怨也慰亡灵。可若真教他跑回开封,如那食客所言,得了庞太师庇护,此事便棘手了。包公虽不畏权势,官家却难免要权衡,或为庞太师几分颜面,贬谪包公……他这逍遥侠客,身在江湖却不曾心悬魏阙,到底不懂通庙堂事,亦不知当今圣上贤名之下究竟是何面目,此番揣测唯有一叹罢了。

堂倌端着酒菜上前,闻其叹声,忙道:“这现做的好菜讲究火候,难免慢了些,客官久等。”

展昭知他误会,好声好气道:“劳小二哥费心,初来乍到几分感慨罢了。”

他又压开茶盏,给堂倌让开桌子,一心二用地思索旧事。那日他夜探苗家集,从苗秀口中耳闻庞昱准备从东皋林悄悄入京,而细软和抢来的女子另择观音庵的岔道走水路过。此二事,俱已告知包拯,莫非消息有误?

他轻抖了一把筷子,恨不能那日亲自前去绑了安乐侯。

可惜了,如今大半月去,身在松江鞭长莫及,且钱袋剧毒事关白玉堂性命,相较之下,确是这头要紧些。那安乐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留一口气总有缉拿归案之时。

思及此,展昭用筷子拨了拨桌上的饭菜,忍了一声无奈叹息,难免又念起这大半月的光景。展少侠这几载江湖生涯,便是刀山火海也不过负命一条,闯就闯了,哪有这般胆战心惊的时候。这一路快马而行,生怕断了白玉堂的消息。既至松江,还是尽快走一趟陷空岛了结此事,莫要延误才好。

也不知可是他惦记着那只顽劣耗子,展昭才端起饭碗,又听食客轻语,说的正是陷空岛。

“……这几日蒋四爷竟病得如此厉害,陷空岛几番闭门谢客、不问世事,有好些人都上门来闹事了。”一人双手握着筷子低叹。

“可不是,二爷三爷数日不出门,好些个没眼色的竟然都欺到头上来了。”另一人接话,正是满脸怒色,几次以掌拍案,“几十年了,谁人不知荡南是咱们陷空岛的地界,平日也不拘着寻常渔民打鱼,只莫要闹事一条规矩。可你瞧瞧那几个水寨,都抢到咱们头上来了。尽使些下作手段,如今咱们连日不得开张,往后几日又当怎么过活。”

似是这松江府附近的做水产营生的汉子。展昭动了动耳朵,不动声色地扫去一眼。

“前些日子我那家伙事教人砸了,连着好几日不敢出门。若就是如此也罢了,也不知那位爷上哪去了……”那汉子大约是有些顾忌,几次留神四周,压低了声摇头道,“我瞧着近日无人管束,有好些三教九流摸进了松江府,虽说都是些泼皮无赖,但官府焉知其中利害,迟早要出乱子。”

展昭留神想了一想,有些糊涂地用拇指拨动筷子,略撩着眼皮,正好同另一桌含笑的粉衣公子对了一眼。

那公子指间玩着空酒杯,另一手给小姑娘布菜,目色散漫,这对视仿佛便落了空根本没挨上。

展昭收回视线,又听那桌汉子道:“不如我们再去求求陷空岛的几位爷?”

话出了口,二人又摇头,先后道:“……要是他们真得的了空,怎会弃我们不顾,我们在这儿打了大半辈子渔,能不知几位爷的脾性?”

“怕是这回,陷空岛也自顾不暇了!”

说着,二人相视叹声,眉头就差没挤成一个愁字。

展昭握着筷子久久出神,好似在细听满堂喧声,又好似什么都没听。

等到那头一叹了结,两个小声谈论陷空岛的汉子结账离去,他才面色如常地放下筷子,倒了杯酒。这店里嘈杂,食客多是平头百姓。偏僻一隅倒是坐着几位峨嵋弟子,正拿着书信肃然低声,说什么门中走水、无一幸免、毁于一旦,叹息为身外之物闹得尸骨无存。如此,能听见俩汉子闲话的屈指可数,想必也没将这桩旧闻当回事。就连那位粉衣公子也只顾着给小姑娘夹菜,不知可有留神这听来寻常的江湖风云变幻。

陷空岛的翻江鼠蒋四爷一向形如病夫,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这几日传出病入膏肓、仿佛命不久矣的消息虽是令人惋惜,却也无人意外,毕竟是翻江倒海的本事,天天在水里头泡着焉有好的呢!

都说陷空岛五义感情甚笃,好比一只手生着五指,说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都不为过,这番心焦不问世事也在情理之中。

展昭捻着酒杯,将暗暗打量粉衣公子的目光收了回来,满心纳罕。

蒋平确是生了重病不假。展昭所知不多,但见白玉堂那番模样,也能猜出一二。天昌镇上百条人命重案跟前,白玉堂仍记挂几箱药材,险些舍了侠义之名,上官府做那梁上君子、白日劫匪,岂是拿他义兄说笑。

只是蒋四爷病重,陷空岛仍有三位主子当家,怎会到了自顾不暇的地步。那俩汉子却说几位义士连家门前三尺霜雪都顾不上了。这……怎么可能呢?

那毕竟是陷空岛的地界。此时有些往日结仇结怨、利益纠葛的人要趁火打劫不足为奇,但也正是因着蒋四爷病倒了,陷空岛当家更要拿出十二分精神应对琐事祸事,方能立威于众、立足于松江府。又怎会让宵小此时冒头胡为、踩他脸面。

再者,半个多月前白玉堂还在外行走,虽说是为药材费心,但也足见陷空岛上未到十万火急、片刻不许耽搁的地步。

展昭心下捋得明白,眼皮却仿佛微微跳了起来,投向窗外的目光也隐含忧虑。

正是这时,窗外的大街上传来一阵锣响,又急又乱,远远地有人大喊:“出事啦!打死人啦!”街上人人回头四顾,人群里脚步都乱了几分。

展昭一愣,捡了手边的巨阙便跳出了窗子,身影快得好似燕雀。

“快去报官!”街上又是一声传来。

星雨楼堂倌一呆,可顾不上窗外的热闹,也无意为展少侠的轻功惊叹,一句“有人赖账”先急急卡在嗓子眼。幸好那粉衣公子起了善心,拍着堂倌的肩膀,示意展昭在桌上放着的银钱。

“那位少侠的坐骑还在楼下搁着,想必很快去而复返。且他许是还未动筷,我看你还是莫要收了,说不定回头能得那饥肠辘辘的少侠不少赏钱呢。”粉衣公子道。他笑时有几许难言的坏劲儿,狭长凤眼微弯,叫人忍不住盯着他眼角的小痣看,虽无脂粉色,却也风流绵软不见英气,添之衣装打点无不精细,仿佛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

堂倌只觉得晃眼,连连“哎”了几声,心道那高头大马确能当几两银子。

堂中大静,到底是外头热闹比碗里饭香,莫说好管闲事的展南侠,好些个寻常百姓都满心好奇凑前一瞧。唯有这粉衣公子和那个小姑娘坐得安稳。一个意态闲适,杯杯美酒口中送,偶尔夹一口菜也只是放到小姑娘饭碗前的空碗里;一个乖巧埋头扒饭,仿佛那山寺老僧入定,哪儿有个孩子模样。

堂倌感慨着瞅了眼,便捞着抹布从窗边探头。只是街巷远处围满了人,他这高楼眺望竟也瞧不清生了何事,只知那只迎亲队伍被围观人群冲散,七零八落好似残花败叶。堂倌生怕掌柜冷不丁从背后抽来一把鸡毛掸子,不敢伸看脖子多瞧,只心叹可怜,大喜日子呢,这满街乡亲怎也不避让避让!先头叫那么响,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打死人了,张家摊上这晦气事儿,也不知……啊等等?这般一叹,他又隐约想起办红事的张府不就在这条街尽头?

堂倌心思瞬息则变,却不知这祸事临门挡不住,张家岂止沾点晦气而已!

这须臾,展昭踩着瓦片赶至。

见真是众人围殴一个,就快闹出人命官司,他也顾不上探个前因后果,先乱中救人。这轻巧身姿一落如飞燕过塘,围者只见一少年人突然冒出来,单手抓住为首出拳的男人,一提一扭一松,又矮身一扫长腿,便将几个大汉轻松撂倒在地。人皆瞪眼张嘴,呀,好俊的功夫!

而地上被按着打的人也露出了真容,竟是个近四十岁的胖妇人。她穿着花哨的红装,满脸挂彩、惨不忍睹,手里抓着帕子,倒在地上呜呜痛呼,嗓子都叫哑了:“打、打死人啦、救——救命啊——”

展昭一愣,这妇人的打扮怎好似个媒婆?

“你该死!!”那被展昭拎出来的为首男人疯了般扑前拳打脚踢,四五十的文生舍了半生体面,此时双眼充红,恨得咬牙切齿,半句话说的颠三倒四,“我好好的儿子——你——你做的什么媒!我——”

“你你你——”胖妇人满地翻滚躲闪,又惧又怕地拿手指着那个男人,说了半天才把口舌捋直了,“我我我我家——他他他可是在陷空岛当差的,你、你敢打死我——?!你敢!!”

发疯的男人气得噎住了,“你——你——”

展昭听得糊涂,只能一壁拦着人一壁仰面环顾。这头满街围者嗡嗡作声,不少提锣抱鼓的红衣人尴尬立于人群,那头宅子里有人哭着“我的儿啊……”、好不凄凉。展少侠这才惊觉,这不就是刚刚在城门口瞧见的迎亲队伍吗,怎么好好的喜事闹成这般模样?而他拦的那个男人身着锦衣,蓄了胡子,虽散了头发,也可见常年养尊处优,该是个门庭优渥的书生老爷,又怎会辱没斯文,殴打妇人?

展昭来迟,四周百姓却有几人瞧清原委,相互间小声说起来。

“……哎唷造孽哎,好好的喜事变丧事咯。”老大爷摇头唏嘘。

“老王你可是看见了?”

“可不,那张家公子多灵多俊的一个小伙子,才刚刚踢了花轿将新娘子迎出来,竟一头栽倒在地,半晌没个动静。”

“这是死……”接话的人瞧了一眼发疯的张家老爷,生了恻隐之心,话头一转——“病了?”

“谁知道呢。”老王话是这么说,但分明将可惜挂在面上,“那新娘子也是,盖头都没掀呢,踩着门槛匆匆忙忙和抬新郎官的人一道进门,也没人扶一把,竟是一头撞在地上当场就没气儿了。苏家的人这会儿还没来,要来了还不得拼命!”

“那苏家娘子百家求,好好的闺女进门头一日就没了……这、这好好的亲家结成仇啊……”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哎!我跟你说,冲八字了!”老王跺了跺脚,满脸知情人的煞有介事,“刚刚我们对街那许媒婆来了,大老远的就嚷嚷八字相冲,这亲事结不得。结果那苏家娘子正巧一脚踏进门槛,人多眼杂的,直挺挺地就跌了一跤,脑门对着地砸了下去,嚯,可不就没了!”

“这就没气儿啦?!”好几人大惊出声。

听者入迷,追问道:“冲八字媒人怎的不知?这不是做死媒吗!”

“那许媒婆怎晓得张家公子和苏家娘子的生辰八字?”

“此事我有耳闻,那许媒婆也曾受托给苏家娘子牵媒,张家公子同她八字不合,她便说不合适呀。偏是有人揽事,”说着,这大娘斜了一眼鼻青脸肿的胖妇人,个中之意溢于言表,“总之是慢了一步,教别人给牵上了。”

“都到成亲这日了,竟是才发现,造孽哦。”

“诶,”有大婶一摆手,连道不是,“那是许媒婆给拉的媒啊,苏家没相中,这才有了与张家结亲的事!”

“许媒婆说的谁家?”当即有人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就是那徐家。”

“徐家?哪个徐家?”有人糊涂。

“徐家那小公子比苏娘子小好些岁呢,苏家当然瞧不中,”也有人恍然,“虽说门当户对,但那徐小公子打小就跟个药罐子似的,搁谁家愿意啊?这万一,不是守活寡么!”

“徐家那小病秧子才多大啊,怎么就急着结亲了?莫不是……要冲喜?”

“什么徐家小公子结亲,”又后来者听了一耳朵,诧异道,“徐老夫人不是给她外孙儿张罗么?”

“唉,便真是徐家那小病秧子也好过张家吧,好好的儿女就这么没了。”

“可怜那张员外只得一根独苗,聪敏又孝顺,今年还要下场一试……”

几人探头几人散去,口口相传皆是一句可怜可惜。唯有亲者痛不欲生,张员外听得几句叹息,发起疯来不顾面前提剑侠客阻拦,一脚脚往胖妇人身上踹,骇得那媒婆哇哇大叫。展昭不欲伤人,险些拉不住,苦在观者众多,言辞无忌难免煽风点火——

“依我看,张苏两家若是做成,媒人能得不少银线,便昧着良心掩下此事,方才有今日之祸。”世间惯是钱财利禄动人心,丧天害理之事在前,这话说得有板有眼,难教人不信服。

“难怪张员外都亲自上手打人,要我也往死里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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