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言,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这天下动势亦如水,山河变换似是无常、水脉分流各成道理,或奔流不息、昼夜纳百川而壮大,或捺断堵塞、化无尾涓流终掩于淤土,不盛则衰,不进则退。
光阴如流,天下之势如流,思如流,人亦如流。秦汉先人以此作比,划天下学说、诸子百家为九流十家,后又有儒释道三教相继鼎盛于朝代更迭之间,千百年来传诵于百姓之口。日新月异、时过境迁,或又因木分花梨紫檀、人分三六九等,苍生忙顾疾苦日,不问大家治九州,出口终成三教九流、五行八作。
上九流神佛圣贤、帝王将相,多得显贵;中九流秀才郎中丹青手、相命弹唱僧道尼,常得技艺傍身;下九流贩夫走卒、伶人吹手、坑蒙拐骗、恶霸贼盗,要么走投无路沦为贱籍玩物、要么不守道义纵恶为祸一方。
展昭所说的便是这些人了。
冰人做死媒,伶人坠高台,师婆断法事,叫街传信来。还有,隶卒掳女逼嫁,伢子争利害命……桩桩件件无不指着陷空岛,条条个个无不是下九流讨生活的俗尘凡夫。或许只是因这些人最能被利禄蛊惑、见银白动心,又无权势撑腰,恰是这世间卑微苟活、命如草芥之徒,轻易就能摆布,知与不知皆无法抵抗……但既在此间下功夫,不论幕后行事者与此有无干系,行经之处必将留下痕迹。
且巧的是,白玉堂说松江府有一霸,可号令此地三教九流。
展昭顺着林间小道、沿山路往东,很快出了陷空岛后山,又在左右细辨声响后,抬头瞧了一眼,正是乌云翻涌雨细细,偶得一寸浅薄月光盈目中。他没有犹豫,在月光又被浓云覆盖的瞬间,悄然翻过面前的后墙,如一缕风窜进墙后竹林。
白玉堂说,过了这片东竹林就是卢家庄五义厅。展昭踩弯了竹枝,在上头蹲了须臾,再听八方动静。风雨拥江潮,不见往来声。
他将剑握得紧些,敛了气息一提劲。只余竹叶在飒飒风中来回摇曳,无有人踪迹。
江潮风起不多时,一个黑衣人忽然从墙外翻进来,低头探了两圈,似是别无所得。他又蹲下身去,伸手轻抚竹林湿泥,未能寻得半个脚印。黑衣人迷惑地来回转了转头,忽闻夜中动静,是鸟雀扑腾着翅膀飞来。黑衣人仰头看了一眼,紧接着飞身一捉,逮住了一只鸽子,又落在墙头往四周仔细分辨了片刻,终于掉头离去。
又过一会儿,灰扑扑的飞鸽直上穿过茂密树冠,扑进了浓云细雨之中。
夜幕终笼天地,官府门前围看的百姓纷纷散了,走时还满面糊涂,三三两两地问公堂之上最后到底说了什么。
“我还真当知府大人要放那白玉堂去查案呢?”
“怎么可能,他不是疑犯吗?你看这都被抓进大牢去了!公堂上都喊了呢,留狱待审!”
“那为何林大人要将官帽递给徐老夫人……?”
“这……我也不知啊!反正白玉堂肯定有问题,没事他去坐大牢干嘛!”
灯笼暖火在和风细雨中转着身,照出了一众百姓稀里糊涂的面容。天色已晚,他们也顾不上理论旁人家的官司,急急归家去了。唯有几人在四散的人群中遥遥对视,无声地交流了什么,继而也在风雨中分散,钻入不同的巷子。府衙公廨门前渐渐寂静下来,直到这时,一个满脸胡子、衣衫褴褛的乞丐打着哈欠从台阶下翻身坐起。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大胡子,颇有兴致地自语道:“没事坐大牢干嘛?当然是有事了……”
说罢,乞丐仿佛被什么逗乐了,“官府这手脚够快,把人都抓去了呢,可不得去大牢里问。只是这锦毛鼠竟还真给官府面子,这可就有些出人意料了。莫非真不知……只好亲自求个明白?”乞丐笑着摇头,又想了想,“倒是今儿锦毛鼠见的那个年轻人,功夫挺俊,是谁来着……?以前也没见锦毛鼠和此人有过往来……”他边想边伸手去捞腰上挂着的酒葫芦,一开盖,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这大胡子顿觉没趣,什么也不想了,又低声咕哝了什么“走了都走了没意思”,才哼着小曲爬起身,晃晃悠悠地在夜雨中离去。
他这前脚刚走,后脚当值的官差就到门前站哨。
而公堂里仍旧灯火通明,苦主与疑犯都被带走,林知府尚且背手站在桌案前,久久望着顶上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不等一声叹息落下,这松江府的司理、司法二位参军就先后道:“大人此举草率了啊!”
“那白玉堂分明嫌疑在身,林大人怎能为他作保!若传出去……”
“不错,他不过是一介白身,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草莽,大人焉能为这种人搭上自己的官身与清名!”此时别无旁人,二人瞧着公堂桌案上的一枚玉佩和一顶官帽,纷纷苦口婆心道,“这白玉堂久居松江,数年来以武犯禁屡见不鲜。今日大人保他,来日倘使真是他所为又当如何收场?”
“再说了,往大牢里蹲能将真凶给逮住?那不是见鬼了吗!”
“一个闹不好,他见不能脱罪,发起狂来,岂不要将那刀递到大人头上来!”他们又是惊又是怕,一想到刚才白玉堂公堂扔刀的狠戾,就浑身发毛。
“二位参军观来应当如何?”林知府回头瞧了一眼二人,“由二位来审理此案,是该放了那白玉堂,糊涂了事,不去招惹这有嫌疑的江湖人,还是该当场抓人、打入大牢?”
“……”二人陡然哑火。
好半晌,两位参军又讪讪道:“那……交给他也不成啊。官府威信何在……”
“二位参军,”林知府抬手指向公堂之外,神色凛然,“这门外丧命的,哪个不是我松江府的百姓?”
这些平头百姓平日里没偷没抢,安生度日,却无端遭此横祸。苦主张员外乐善好施、急公好义,徐老夫人行善积德、矜贫恤独,他们都身怀家财而从不吝啬于帮扶外人,却落得至亲枉死的下场,该吗?官府能不管吗?不提他们,高台戏子纵然命如蝼蚁、遭人轻贱,又何尝不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
“三位大人……?”
潘班头从牢房回来,见三位上官立于公堂对峙,不由出声。
林知府沉默望着他们半晌,终于摇头叹声。他去捡起桌案上的玉佩,提步向公堂外走去,也一并口吻温和地宽慰二位参军道:“参军放心罢,人命当前,本官见不得冤假错案,也听不得敷衍了事,但此案既由我出面主审,来日无论出了何事、是何结果,也都由本官一力承担。”
两位参军站在原地,面上愈发尴尬。
二人如何不知,这松江府的诉讼审讯、断案掌刑、以洗冤狱本就是他们职责所在。但这半个月来的官司总牵扯陷空岛那群江湖人,他们在此几年早见识了锦毛鼠目无法纪、纵意行凶,说不怕得罪他是不可能的,这……岂敢细审?且看那本该在此的通判和录事参军两位上官,不也怕被扯下水而躲了去?
林知府这才亲自接了这重担。
这句万一的冤假错案、敷衍了事,骂的不就是他们。两位参军心下又恼又羞,纷纷嘟囔那通判和录事真乃老油条也。
林知府管不得参军心思,往府衙后院走去,一边同那潘班头问话:“白公子果真是今日才回?”
“城门口卖茶的老翁说,一早摆摊时瞧见白五爷骑马进城。那时天初亮,他背着一个大箱子,直奔江岸,该是要回陷空岛。”潘班头一边给林知府打伞,一边利索答道,正是得知白玉堂回来,跑去打听确认了一番。
林知府闻言便睨了潘班头一眼,无奈问道:“那白公子是哪一日离的松江府?”
潘班头回得仍是极快:“两个月多前,天上弦月。那日大人的砚台教只野猫翻了,碎了一地,大人不肯丢,命小的去买鱼胶,看能否粘起来,正巧瞧见白五爷出了城门。”
“……”林知府一时无语,倒也想起那日老潘回来还嘀咕,蒋四爷病中,白五爷怎又出门了。他低头看着那枚玉佩,心下又是长吁短叹。他不是看不出来,今日是非十有八九是陷空岛的几位义士遭人陷害。那五鼠虽说和睦乡里,在江湖上却指不定惹了什么麻烦。可人命跟前,他又如何对被牵连的苦主说一句陷空岛也是受害、也是无辜呢。
“白公子进牢房后如何说的?”他心事重重道。
“旁的没说,只点名要见那位黄师婆。”老潘说道。
是那大言不惭能给徐家公子做法唤魂、起死回生的给徐家公子做法唤魂的人。法事被打断,黄师婆险些被那三个汉子绑走,正是潘班头带着几位官差在徐府,才匆忙赶到拦下。如今这几人全都拉回衙门先关进大牢了。
白玉堂虽是厌恨师婆,从头到尾都不肯搭理徐老夫人,这会儿却先问起此事……林知府想了想,不由佩服这年轻人的胸襟:“你可安排了?”
“老潘擅作主张,大人恕罪。”潘班头话是这么说,面上却带了笑。
林知府确未怪罪,只忍不住抬腿踹了潘班头一脚:“修缮公堂屋顶的银子从你的俸禄里头扣。”
不等潘班头反应,他就默念着“有辱斯文”往书房去了。书房门合上前,又好声好气抛来一句:“你也别太向着白公子,令本官难做。我心知白公子并无害人之意,但人命官司在前,想要洗刷冤屈还是得有理有据为上。”
“老潘知晓。”潘班头垂头道。
“你明儿随参军去那疏阁,再仔细问问温蝶近况,见过何人、可有不妥,再看看那坠楼之处的痕迹。仵作说温蝶尸身并无锐器伤,且坠楼前后不过须臾,却无人听她死前挣扎呼救,想必不是逼杀跳楼,而白玉堂堂上供词可见并非意外失足。若不是无从防备时被人直接推下楼,便是真如白玉堂所言是她自己跳的楼。若能寻得人证再好不过……”说到这儿,林知府叹了一声气,站在门前又想起什么,低声道,“顺道也去打听打听那位的消息。”
“大人的意思是……?”老潘面露迟疑。
“你不是说,有个叫花子说陷空五鼠离心,卢员外把白公子赶出了陷空岛吗?”林知府恨不得拍拍他的脑门,无奈站得远够不着,只能心里埋汰这老实汉子脑子转不过弯,“陷空岛走了一个白玉堂,病了一个蒋平,又闭门谢客、无人出岛,想必对松江府掌控甚少,不如去那个不露面的人嘴里探探口风。且他楼里死了人,他还能坐视不管?他问话总比你问话简单。”
潘班头这才面露惊色。
“白公子若有什么动静,你也来吱一声。”林知府合上了房门,又气又好笑道,“莫叫本官成个睁眼瞎。”
潘班头举着伞在原地琢磨半天,又去了大牢。
雨小了些,但依旧没停。
漆黑中满城灯火葳蕤,飞鸽直溜溜地穿过风雨,钻进了高墙院落。灯影斜打窗纸,有人近前,将窗户支起些许,抽走了鸽子腿上的细筒。是个丫鬟。她没有拆开信筒,搁在食案上,和一盅羹汤一并恭敬呈给了主子。
年轻的主子披头散发,灯下执书,没有搭理的意思。丫鬟便搁在桌上。不料失手发出了一声磕碰响,在夜里很是刺耳。她吓了一跳,满脸惊慌,却急急将目光投向了垂着珠帘的内室,而非近在眼前的主子,仿佛生怕吵醒了榻上谁人安歇。
内室没有动静。而珠帘随夜风微微垂摆,从外头也看不出榻上是否歇了人。唯有矮柜上搁着一件叠好的衣衫,瞧尺寸该是个孩子的。她这才惴惴瞄向这位公子,等待他的发落。
执书的年轻公子总算搭起眼皮,轻轻扫她一眼,心不在焉地出声:“人还在官府?”
“回公子,还在官府。”丫鬟忙道,显然清楚他问的什么人,“且立下三日军令状,后进了大牢,未有旁的举动,也未曾与谁人往来,该是还在打探陷空岛之事。”
“三日,他倒是从来自负。”
年轻公子冷淡一笑,“求人不如求己,想是还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身上披着的粉艳长衫便落了下来。他未有在意,只放下手中书册,上前来揭开盅盖,“再等等罢,不急一时。总关在大牢里,怎会知道力不从心、独木难支。”热气从汤水上徐徐上飘,又被风吹散。他拾起勺子,信手拨动了两下那盅汤,目光却落在一旁的细竹筒上,仿佛突然想起一事:“白日里那个江湖人,查了吗?”
“仿佛确是江湖传闻的那位南侠展昭。”丫鬟道。
“南侠展昭。”年轻公子轻声念了念,仿佛有些困惑。不知是不熟悉这个名字,还是弄不明白展昭为何出现在松江府,好半晌才冷冰冰落出一句:“年纪轻轻,名气倒是不小。”
“此人在江湖只是个独行侠,无门无派,虽传闻武艺高强,又好管闲事,但从不见与人结伴而行。他和白玉堂年岁相近,想必是江湖朋友。”丫鬟目光低垂,不敢看年轻公子,只能落在公子那书册,或者说,棋谱上。她小声道:“二人在疏阁相会,而后才约见星雨楼,应当是南侠意外来此。”
这回,年轻公子咚的一声将那盅盖盖了回去,冷淡的面色上闪过些微不快,“江湖朋友。”他轻嗤,“草莽武夫罢了。”言罢,他边是将那细竹筒拆开,边是漫不经心道:“他初来乍到,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但他既为白玉堂出头,定会掺和这起是非,届时难免坏了大计。”
闻言,丫鬟知他所问,有几分犹豫,还是答道:“他二人星雨楼别后,他去了一趟南市,而后从码头出了城。城外不便深追,遂……不知去向了。”
年轻公子眯起眼,“城外?陷空岛?”
丫鬟摇头,“不可能,除了我们的人,其余上岛船只俱毁。”
“那白玉堂如何上岛?”年轻公子却展开飞鸽传信,冷声反问。
“要从铁索渡江,便是轻功过人也难于登天。”丫鬟满额冒汗,答得尚且笃定,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前几日犯错之人的下场,心中丝毫不疑这年轻公子的手段——否则他又怎会年纪轻轻就能不动声色地丰满羽翼,在江湖势力纵横的松江府占据一席之地。思及此,她更谨慎地描补了几句:“白玉堂尚须苦练,何况此人初来乍到。再者今夜松江涨潮胜过往昔,定然淹没铁索,此时过桥无异于送死。而江流湍急,水性再好也会被冲走。白日里都不见有人渡江,夜里更无可能。”
年轻公子将那信压在桌上,伸指敲了敲,目光落在外面的细雨上。好半天,他才接着道:“丁家庄如何?”那语气虽冷,面上却并不见当真在意,仿佛觉得丫鬟说的有理,又仿佛本就不以为然,只是谨慎起见多问一二。
“那丁家二子出门远游未归,且与白玉堂素有旧怨。没他二人的指示,丁家庄无人敢自作主张多管闲事,更不会呈报给丁老夫人。丁家的船这七日来也从未越界芦花荡一步。”丫鬟道。
这话让年轻公子颇为无趣地哂了一声:“江湖草莽。”
“那岛也就罢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他说。
他轻手掸了掸袖子,又捡起桌上的棋谱,头也不抬道:“把大牢盯好了。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树影在风中摇曳,黑黢黢的,仿佛有千万鬼影重重、张牙舞爪,只摇得人心恍惚。
而在这阵风里,一道深色的影子从屋檐高处低着头窜过,也从灯笼皮上飘了过去,如飞鸟轻掠留痕。偌大庄子里寂静非常,长廊亦不见仆从来去,倒是灯火通明的厅中踱步的人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眼门外。
“怎了?”有年轻妇人轻声。
展昭飞速一收垂落的袍角,攀着柱子一动不敢动,目光也停在门上的匾额上。
陷空岛,卢家庄,五义厅。
“……无事。”不知是未曾察觉展昭动静,还是没当回事,踱步的人收回目光叹道。是个已过而立之年的大汉,身量高大魁梧。
同他说话的年轻妇人却仿佛明白了,摇头道:“入夜了,今日他们恐怕是不会来了。”
他们……?展昭耳朵微动,视线在灯火中转了一周,不仅没伸手去捅那窗户纸,身形还往柱子上头的阴影里缩了缩。只是他束着马尾,这一动,发丝垂下来拂过他的鼻子。展昭忍不住一个哆嗦,头肩抖了抖,在这痒意里及时将脸埋进袖子里。
“也不知五弟眼下如何……”妇人嗓音轻软,含着些许哽咽,“你不由分说、狠心将他赶了去,他必是伤心了。”她目光落在满桌冷透也没能动上几筷子的饭菜上,愈发伤神道,“他回得匆忙,定是赶了夜路,来来去去的,连口热饭也没能吃上。”
说到这儿,莫说年轻妇人眉目难过,连这魁梧大汉目中竟也有几分泪意。
“是啊,五弟那脾气,一贯是气上头了,一口饭也吃不进的……”
江头潮声哗哗,夜雨静谧。
潘班头提着食盒,命狱卒打开牢门,独身走了进去。
白玉堂剔眉循声望来,一眼瞧见他手中食盒,不由哂道:“贵府牢狱里的饭点还挺准时。”他正盘腿坐在昏暗的大牢里,一身浅色青衫,单手支着下巴,唇角含笑,眉目间哪怕阴霾重重也尽是放肆且自在。哪儿像是坐大牢的囚犯,分明是个倚栏闲坐的公子哥。
潘班头干咳一声,“该当的,只是饭菜寻常恐怕入不了您的眼。”
“无碍,今日会友时已得饱腹,这大牢的饭菜……”白玉堂说着,信手往边上一指,“就给这位慢用罢。”
那头坐着的正是个瘦巴巴的妇人,满头灰白,年纪挺大了。正是给徐家公子做法的黄师婆。
牢狱省着灯油,四处昏暗,她又生得骨瘦如柴了些,衣服搭在身上,还有些不合身的宽大,别无仙风道骨,倒是笑起来格外瘆人、仿佛鬼魅。可她被白玉堂这么一指,却毛骨悚然、浑身哆嗦。什么鬼魅能有这阎罗刀客凶啊,哪怕这少年郎的派头说是五陵年少、纨绔子弟也不为过。
可这世上又哪有坐牢还能长刀不离手的!
什么囚犯,分明是侩子手。
白玉堂搭把手,将潘班头递上来的食盒开了,的确没什么好饭好菜,仅是些馒头汤水。他将碗搁在黄师婆面前,叩在地板上一声响,惊得妇人眼皮一跳。他笑得和气:“这不吃饱了,怎么好上路呢?黄师婆。”
这是断头饭啊!
“……”黄师婆骇得脸皮都抽紧了,眼珠子乱转,又见潘班头在一旁根本不搭话,才无可奈何、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句,“这、这位公、公子说、说说说什么呢……”
“你不是松江府人氏罢。”白玉堂语气轻飘道。
他垂着眼帘,漫不经心地拨开腿上那柄长刀一寸,“初来乍到的,想必也不知上一个在松江府做法的师婆是何下场?”
黄师婆吞着口水不敢作声,忍不住追问:“什、什么下场?”
白玉堂的拇指顺着刀锋侧边轻轻划过,抬眸一笑,“自然是……”只见白光过眼,长刀倏尔穿至她颈边,他隔着一刀之远盯着她,一字一顿,“头断,血流。”
黄师婆寒毛乍立,僵坐在原地,竟是吓得失声。
但白玉堂没有动手,只慢悠悠地将长刀抽了回来。冰冷冷的刀锋贴着衣领滑过的质感令黄师婆瞪大了眼、不敢动弹。而到这时,一旁的潘班头才不禁搓了搓自己的手臂。
“不好意思,吓到师婆了。”白玉堂将刀轻轻收回鞘中,没什么诚意地致歉,不等黄师婆松口气,下一句又冷不丁抛来,“只是不知,那位公子花了多少银子来买尔等的性命?”
黄师婆盯着那柄收回一半凶兵,连忙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后怕地战栗起来,闻言险些又向后仰头,“这位公子说笑了,人命岂能买卖。”
白玉堂扬起眉梢,“这个年纪还舟车劳顿,大老远从北边来了南边……”这话说了一半,黄师婆的心也提起了一半,白玉堂又转了话锋,“那徐家公子的命值多少银子?你既说人命不能买卖……”他握刀鞘的手往黄师婆的面上一顶,长刀从刀鞘里又滑了出来,远远停下,那么远,却又仿佛停在在黄师婆的鼻根前。白玉堂似笑非笑道:“那便是拿你的命来抵?”
“那徐家公子的命又不是老身所害,怎能拿老身的命来抵。”黄师婆见过那长刀断发的锋利,登时冷汗直落,连连摆手,“分明是有人打断法事,害徐家公子魂魄不能入体,这才害了一条性命。”
“哦,也是。”白玉堂点了点头,“那徐家公子闻说是急怒攻心,病死的。确实轮不着旁人给他赔命。”他顿了顿,笑道,“这么说,黄师婆确有起死回生、唤魂大能?”
“……”黄师婆被白玉堂的喜怒无常搅得又是糊涂又是惧怕,好半晌才觑着白玉堂的目光试探道,“……起死回生不敢当。”
白玉堂没有说话,只将长刀一勾,收回鞘里,仿佛用目光示意洗耳恭听。
黄师婆舔了舔唇,总算长了几分胆气,拿出高人的派头道,“那徐家公子急怒攻心,看似咽气,实则尚有一线生机,大夫治病许是不成,但老身是唤魂有术,只要他赶在彻底气绝前苏醒过来,徐家公子便也保得性命了。”
这头头是道说罢,她摇起头来,“可惜了,唤魂讲求时机,也不得中断,如今时辰已过,徐家公子是当真无力回天了。”
黄师婆又缓了口气,见白玉堂没有丝毫反应,她又拍手道:“这神鬼之事,公子年轻,不信也是寻常。可公子也当知晓,举头三尺有神灵,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公子只是未曾见过,怎能笃定没有呢?”
白玉堂闻言笑了一下,“黄师婆话说得讲究。”
这花言巧语、口若悬河,竟也振振有词,无怪乎痛失孙儿的徐老夫人紧抱着这根浮木不放。她信口开河,本就将这神鬼之事说的虚实难辨、不好驳斥,遑论徐老夫人满腔悲痛无处宣泄,得知孙儿遭人所害或许远比他为一个伶人动怒发病而死好得多。
“只是神鬼之事一贯是口说无凭。”白玉堂道,“师婆恐怕还得自证一二。”
“这……”黄师婆轻咳一声,眼珠子也在暗处一转,有了主意,“公子与老身素不相识,也是未曾谋面,不若老身说几句公子之事,是真是假,公子一听便知。”
白玉堂盯着她,抱着长刀坐在原地,良久未语。
分明没有再出刀吓人,可他的一双含情目映着火光,锋锐得令人头皮发麻。
黄师婆等得脸都僵硬了,才听白玉堂说:“黄师婆还有相命卜卦的本事,是当见识见识。”话音落了,是首肯之意,她心头却是猛然一跳,耳畔好似又浮现“头断血流”那四字。她不禁往后又退了一步,背抵住了这牢房的墙面,又面露犹豫。
直到白玉堂剔眉抬眼,似阎罗的无声催促,黄师婆才眼睛一闭,故作镇定道:“公子可是姓白?”
白玉堂轻哼了一声,道:“不错。”
话既出口,往后便简单了,“家中可有一位兄长?”黄师婆大着胆子接着道,旋即不等白玉堂回答又端详着白玉堂的面容描补,“不过瞧着公子的兄长不是长寿之相,可是已经……?咳失礼失礼。”
白玉堂的面色不变,只握刀的手稍稍收紧。倒是站在一旁始终不作声的潘班头先面露异色。
黄师婆毫无察觉,这话越说越顺溜,只管盯着白玉堂的眉宇,绷着一张干瘦发黄的鬼面,又一副高人气度、神神叨叨道,“不过公子命里另有四位兄长,且少不得佳人作伴,只是……”她似乎为自己所见惊讶,咳嗽了一声,吞吞吐吐地说,“只是,公子似乎与子嗣无缘?”话毕,她飞快瞄了白玉堂的神色一眼,似乎在等他反应。
不料白玉堂根本不挂心这常人一听就大惊失色的话,嘴角一勾,“来日之事要印证未免太久,你毋言此等虚无缥缈之事。我看还是,我来问,你来答罢。如此黄师婆的能耐也一目了然。”
此言一出,黄师婆眼中紧张难掩。潘班头都心笑这黄师婆是再糊弄不过去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白玉堂却没问什么特别的:“黄师婆可知,爷祖籍哪里?”
黄师婆心头大吁口气,立即道:“金华人氏,可是如此?”
“不错。”白玉堂颔首,仿佛又信了她几分,却继续问道,“那我手里这把长刀,你可知其名?”
黄师婆一怔,目光也落在那柄长刀上。这是一把瘦窄的横刀,和那些王孙公子腰佩华丽刀剑为饰不同,它从鞘到刃都干干净净,朴实无华,一道花纹也无,更别说刻着刀名了。这就问的……太刁钻了些。她委实不知,也不敢答话。
这一答错,只怕是刀就上来了,冷汗从她背后直冒。
漫长的沉默里,白玉堂竟是笑了一声,抱拳客客气气道:“白某先头失礼了,还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