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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十回 笼中对,嬉笑怒骂无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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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师婆小心地抬头瞧了一眼白玉堂。

潘班头也错愕望去。

白玉堂不疾不徐作声,语气还有几分恭敬:“此刀无名,只有白某知晓,黄师婆果然大能之人,是白某此番多有冒犯。”

“……!”黄师婆连忙扶住自己掉落的下巴。

“白……”潘班头更是欲言又止,有几分焦虑,暗道这师婆漏洞百出,白五爷怎会也被哄了去。

黄师婆已然先绷住了面色,镇定笑道:“不知者不怪,公子言重了。”

“诶,非是白某不信。”白玉堂叹了口气道,“黄师婆也知如今世上,借神鬼之说,弄虚作假、谋财害命之辈层出不穷,而如黄师婆这般心慈,当真肯为救人性命施展大能的奇人异士却是少之又少,白某方才起了提防之心。黄师婆非寻常人,当是不会见怪罢。”

黄师婆闻言,竟也顺此话点头道:“理当如此,公子也是谨慎行事。”

“且神鬼之事……实不相瞒,白某早年的确不信,但此番北上却有奇遇,方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白玉堂又煞有其事道,“也正如黄师婆所言,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不过是我等孤陋寡闻,未曾得见罢了。”黄师婆正要插话,他又一抬手冲她再度抱拳一礼,面上愈发含了恭敬笑意,“黄师婆可知开封包拯?”

黄师婆不知何来此问,还是不得不接茬道:“大宋谁人不知开封府的包大人。”

“那黄师婆该是也知晓包公日审阳夜审阴的本事,穷凶恶徒、妖魔鬼怪,无一不服,确教我等凡夫俗子敬佩不已。”白玉堂笑道,“说来惭愧,白某原是不信,凑巧半月前路那天昌镇,竟在闹妖吃人,山间村民百余人一夜之间只余白骨。”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白骨一案过去半月有余,消息该是随风传扬,但真凶何人却未必来得及传至江南。

潘班头站在一旁越听越糊涂,又见白玉堂神色坦然,心下诧异世间莫非真有神鬼。

“幸亏包公南巡陈州路过天昌镇,才抓住了那食人妖。”白玉堂侃侃而谈,“此事黄师婆想必也有耳闻了。”

黄师婆面露茫然,还未来得及摇头,就听白玉堂笑道:“此案详尽虽未能传及江南,但据包公所言,妖魔素有传信之法,奇人异士当如是。”

黄师婆语塞。

她的面容多是干巴巴的僵硬,仿佛无甚变化,唯有火光隐隐照亮了她满额虚汗。

白玉堂好似未曾察觉,滔滔不绝道:“那时白某好奇那吃人妖物是个什么模样,便托了包公,为某开眼,瞧它一瞧。 ”说着,他抬起眼,在昏暗的火光与他的笃信低语中,那双桃花眼格外凶煞且妖异,骇得黄师婆一脑袋往后,重重撞在墙上。

“包公曾言,眼开阴阳,此后一月里但凡离了日光,便可见妖魔鬼怪。好在包公仁善,不忘赐我金身护罩,以驱妖鬼不得近身。”白玉堂一指自己的双目,语气寻常,“刚才多有得罪也是因此,这官府牢狱死者众数、阴气深重,白某一来就见黄师婆坐于数十鬼魂之间,面无惧色,只当师婆看不见,方才疑心之下几次威吓。”他接连几声叹,很是惭愧道,“未能想到黄师婆面不改色,实则乃真真大能之人。白某佩服!”

话音刚落,黄师婆蜡黄的脸色煞白。

她不禁顺着白玉堂的目光环顾四周,顿觉空无一物的牢房令她背脊发凉、肤粟股栗,明明紧贴着墙根坐着,却仿佛被若有若无的阴风包裹。

更可怕的是,白玉堂一挥手,十分担忧道:“不过有闻凶鬼喜食阳气,轻则短寿数载、重则急病暴毙。这夜色渐深,黄师婆毕竟是一人对付数十个凶鬼,还是小心为上……”

黄师婆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阵阴风紧跟着拂过她的头发。

“鬼!有鬼——!”她惊叫出声,连忙往白玉堂身侧躲去。

白玉堂却眨眼舍了客气恭敬,反手就将黄师婆摔在牢房墙角。她还要爬起身,面上惊惧非常,哆哆嗦嗦地往白玉堂这头来。白玉堂站起了身,一改好声好气,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狼狈师婆,噙着笑故作不解道:“黄师婆这是怎了?”

“区区几只恶鬼,画符念咒即可驱之。”他含笑道,“何必惧之?”

早就被白玉堂三言两语说得毛骨悚然的潘班头这才一愣,隐约恍然。

“不、不……”黄师婆僵硬地抓住白玉堂的腿,慌乱道:“白、白公子救我。”

“白某只是看得见,这金身护罩也只能庇护己身性命,可没黄师婆本领通天。”白玉堂轻轻退了一步,袍袖摇摆。

“不不不、我我什么也不会、我什么也看不见,都、都是假的!!”黄师婆急了,被这不知何来的阴风吓得魂飞天外,只觉得这牢房里都是阴风迎面、鬼影重重,“我不是师婆,我不是!!我就是个寻常人,不通神鬼之事!是那些人给我银子骗我来的,我本是数月前从晋州来松江投亲的,不料他们多年前就已丧命,盘缠用尽、走投无路这才……这才……!白公子救我!救我!”

“……”这回白玉堂蹲了下来,好声笑问:“粉衣公子花了多少银子买那徐家公子的命?”

“他给了我一百两银子,但真不是我害死的徐家公子,”黄师婆哭道,真被白玉堂吓破了胆,什么话都一骨碌倒了出来,“是那几个庸医收钱在先,说徐家公子救不回了。我、我上门的时候,徐、徐家公子真的已经咽气了!不关我的事啊!!”

“徐公子发病,可有他一手安排?”白玉堂又问。

“是是是,是收钱的那些混混、那些瘪三言辞下流,在徐家公子与人愤愤时,故意背后说三道、道四,激、激怒他的。”黄师婆连连点头,不敢隐瞒。

那小病秧子如此赤忱胆色,却成了旁人害他的手段!

白玉堂轻一偏头,目光好似落在火光上,却对潘班头平静道:“……听见了?”

“白五爷放心,回头就请押司来写供画押。”潘班头叹道。

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潘班头心下感慨白玉堂才思敏捷之余,又是喟叹他果真还是顾全徐老夫人。这些话倘若教徐老夫人在公堂当场听闻,能洗刷白玉堂冤屈不假,但恐怕徐老夫人也能活活气死。

黄师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才缓缓回了神,察觉异样,“你……你们……?”

白玉堂已然拎着刀站起身,轻轻掸了掸衣袖,问道:“黄师婆还记得吧,松江府上一个做法的师婆是何下场?”

黄师婆张口半天,不敢答复。

见潘班头拉开牢门,白玉堂往门口走了两步,又顿住身道:“谁告诉你爷有个兄长的?”

黄师婆早已和盘托出,这会儿也埋着头顺从答道:“我不认得,那人、那人自称韩彰。”

“你说何人?!”白玉堂刹时冷目回头。

火光隐约照亮了这头半张错愕的面容,也隐匿了那头半个措手不及滑下柱子的人影。夜雨细冷,如万针落地。陷空岛上五义厅外,落地的展昭贴着柱子一动不动,满面惊异地望向厅中,正闻一声忧心的长叹——

“……二弟失踪都有半个月了!”

沿廊的火把好似迎来了一阵狂风,火光摇曳。问声回响在牢房各处,惊得不少人抬头探目。黄师婆更是被这喝声吓了一跳,一抬头正迎上白玉堂那双冰冷的眼睛。他没有说话。是站在牢房门前的潘班头扭头作声,面容上惊色难掩。

“……”黄师婆这外乡人氏不知口中所言是何人名讳,只觉霎时阴风含煞,远胜审问之时,不由哆哆嗦嗦、支支吾吾起来。

“你先头不是说粉衣公子?”潘班头便又催问。

“……是,是有个粉衣公子,我不知他是什么人,”黄师婆见白玉堂没有作声,但刀却先侧了过来,骇得一闭眼,急急道,“但与他同行那大高个自称、自称韩彰!”

陷空岛韩二当家,彻地鼠韩彰。

“……”白玉堂沉默看了她好半晌,最终一言不发地出了牢门。

潘班头心头咯噔,冷不丁想起公堂之上打断法事的三个汉子曾说,粉衣公子握有一块刻着老鼠的玉腰佩,以此凭证是白五爷的吩咐。不巧,白玉堂常戴着招摇过市的玉佩早前意外押给展昭了,他们当然笃定那粉衣公子手中是个西贝货。但更不巧的,据潘班头所知,陷空岛卢大爷腰上也挂着一枚鼠雕玉佩……换言之,那韩二爷大抵是也有一块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潘班头越发糊涂。他瞧了一眼那缩着脖子的黄师婆,心知再问不出什么,只能作罢,将牢门重新锁上。

待回头望去,白玉堂已然步至甬道尽头。那高处有个竖着木栏杆的天窗,夜雨细密,乌云浓重,不见月色。但他仰起头时,恰逢云间雷光翻涌闪烁,照落在青丝发顶,也照落在那火光勾勒的俊秀容颜上,使人望之生畏。

“白五爷?”潘班头忍不住作声。

“……”白玉堂面色如常地回头。

潘班头便又踯躅起来。

白玉堂微蹙的眉头更紧了几分,“有话直说。”他顿了一顿,一语戳穿了潘班头的犹疑,“我二哥还有什么官司?”

潘班头暗暗心惊于白玉堂的敏锐,不好再瞒,上前小声道:“白五爷昔日可曾去过南市?”

“……南市?”白玉堂目露异色。

前朝旧时坊市有别、分而拘之,四面筑墙设门,以时启闭,以便官设官管,千年循此旧例。各州各县皆重宵禁,唐时有言“凡市,以日中击鼓三百响,而众以会;日入前七刻,击钲三百声,而众以散”,直至唐末五代,朝野先后经藩镇之祸、宦官之乱、朋党之争,又有暴君酷吏、征赋不断、战乱不休,因而高墙市门、鼓钲锁钥皆毁作瓦砾废铁。此后,肆、瓦、邸、铺逐渐林立于巷,虽仍有早市为集、夜市曰墟,贩夫货郎挑担推车而聚,但城中各坊各道皆能向街开门为铺,更有勾栏瓦肆通宵达旦、繁华笙歌。

松江府民物繁庶,多有如陷空岛这般经商发家之辈,更少不得勾来扛着货送往迎来、买进卖出的外乡客商。城中便有一南市,坐落于松江府西南一隅,也就在松江府渡口边上。他们日日坐船上岛岂有不知的,白玉堂一早才从南市码头路过。而借松江河运之便,南来北往的行商坐贾汇聚于此,一来博易珍奇稀罕之物,二来互通南北异乡时新,三嘛……便是牙行卖人。

又或者说南市最出名的便是这卖身贱籍、为奴为婢。

但他二哥在岛上管渔不管人,虽手底下有一众渔家听其号令,实则归于大哥统管。毕竟陷空岛卢家庄乃是卢太公家产,这岛上仆从伙计自然大多由卢方出面雇买。而陷空岛于这大江南北的营生也由卢方料理主事。韩彰当然与南市毫无干系。

潘班头见白玉堂果真不知,当即道:“十日前,我们抓了两个在南市闹事斗殴的牙婆,她们说韩二爷插手牙行买卖,她二人正是为上陷空岛这艘大船相争才大打出手、惹出人命。此事我已告知那位少侠,五爷未曾耳闻?”

“他未来得及说。”白玉堂见他起疑,便信口道。

事发突然,二人今日确有促膝长谈之意,只才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了。且展昭未有迎面直言相告,也是因二人相遇时机不当。彼时他正为乱事频发而郁色在面,展昭不便无端提起此事,恐有挑拨手足不合之嫌。

白玉堂虽迷惑展昭后脚跟至松江府一事,但从未疑南侠为人。

只是提到展昭,他又有些心烦起来,弄不清展昭是否当真冒险上岛。他不欲同老潘纠缠此事,接着问道:“那两个牙婆在何处?”

“正关在大牢里。”潘班头见白玉堂笃定,只好答道,“五爷可是要见见?”

“有劳。”白玉堂抱拳一礼。

潘班头连连摆手道使不得,边是叹了几句帮不上什么忙,边是请白玉堂稍等。见潘班头转头速速去取牢房钥匙,白玉堂在这窗前又站了站。

太静了。

无人交谈,大牢某处有人在梦中呓语便清晰可闻起来,更衬得夜中寂然。

抬头不见月色皎皎,低头独余火光渺渺。而纵有天上一轮月、世间一簇火,焉能照得人心几何。四下寂静了,那些诘难质问、众口评说、恶意揣摩的喧嚣反而像是绵绵细针在他这过目不忘的脑子里来回穿梭。

他可以当那些污言秽语是受人蒙蔽、是人云亦云、是见钱眼开,是别有肺肠之人的谋算,也本该如过往一般我行我素,权当耳旁风,但这会儿心中既起波澜,又岂能说浑然不在意。再者,眼下不仅是他自己这无名火若隐若现,还有他几位义兄暗中受害……不说大哥莫名赶他出岛、行为怪异,什么牙行官司扯上二哥,光是那枚鼠雕的玉腰佩就大有文章。

旁人不知,他还能不清楚吗?

总共就五枚鼠雕玉腰佩,是几年前他开了一块上好的玉料,分割为五,闲里无事时亲自绘图凿成,赠予几位义兄。虽非要紧信物,却也是五人歃血为盟、金兰结义之后,白玉堂仔细筹备给四位兄长的“见面礼”,以期义兄平安顺遂,以许兄弟同心同德。只是平日里,只有卢方和白玉堂自己会随身佩戴,另外三位义兄虽笑纳腰佩,却道他们日夜穿裋褐陋衣在水里扑腾,怕弄丢了,便仔细收起。他虽在公堂之上诈人虚实,但白玉堂心里清楚,那枚鼠雕玉佩有些特别,不是轻易能拿出假货的。

早数月前他就奇怪陷空岛的几车药材在路上屡屡被劫,是谁人胆大包天,又能是何仇何怨。若非苦于劫药之人别无线索、蒋平命在旦夕,逼得他们不得不先着手救人,暗中差人采买运药,白玉堂那时便要追究到底。又担心再出差池,拖延下去必定耽误四哥的病情,白玉堂这才亲自去迎,以至于远行归来,两眼摸瞎,根本弄不清这未通书信的短暂时日里生了何种变故。

如今思量,只怕四哥重病不醒,并非意外。他这趟远门也在旁人料想之中。

但数月谋算、环环相扣,如此手笔……究竟有何图谋?

白玉堂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稍稍平复涌到胸口的烦闷与恼怒,又在耳闻脚步声时,不禁暗自抱怨大哥不将话说个明白。陷空岛出了什么事不能自家人关起门来商量应对,都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大哥倒好,只想着替他周全、让他远走高飞,把他这小弟当作什么人了?

如今可好。

他抬起眼,见潘班头快步而归,抱拳好声,“白某冒昧,还有一事请托。”虽目间阴霾浓重,白玉堂唇边却含着笑,礼数周全道:“倘使白日里与白某同行的少侠来了府衙,麻烦潘班头手下留情,引他来此一会,莫要拦他。”如今可好,闹得他这自家人不知自家事,谁也信不得不说,还得好言好语托于他素来远之甚至厌烦的官府人手,以及那位……意外来此的南侠展昭。

“今夜牢外我亲自守着,您放心,绝不会误了您的事。”潘班头拍着胸脯应道。

“多谢。”白玉堂客气一笑,拎着刀随他去见拿牙婆前,目光掠过自己腰间挂着朴素钱袋。他瞧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展昭说他是为何来的松江府来着?

夜雨未歇,风里添了几分凉意。

许是因为前头淋了小雨,又出了一身大汗,展昭被夏夜的风一吹起了一身寒粒,这会儿哪还记得自己是为何来的松江府。他歪头叼着垂落的长长发尾,还盘在那陷空岛卢家庄的柱子上,正满面惊色,专心致志地听屋里人言语。

展昭且听那年轻妇人埋怨未休:“……夫君明知五弟无心防你,竟是下手这般重。”陷空岛眼下只有一位当家娶妻,他便知这二人正是陷空岛钻天鼠卢方及他的夫人闵秀秀。只是这话中之意……白玉堂胸前伤势果然是卢大爷所为。

卢方闻声叹气:“我如何不知五弟是不肯迎掌,恐真气相斗,伤了我这老哥哥。”

闵秀秀双眼愈是发红,“五弟武艺超群,是一贯敬重你这大哥,才硬挨了一掌。”

“我何尝不知!可若不狠心,怎逼他离去?如今你我被困岛上,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眼皮底下,这陷空岛更有不知多少人马盯梢,他再不走,只怕就晚了!眼下四弟未醒,三弟负伤,二弟也……还能再搭上五弟吗。”卢方咬牙恨道。

闵秀秀默然垂泪。

卢方在桌边紧攥着手中茶盏,满脸愤恼憋屈,却也只能将那茶盏往桌上一扣,沉声道:“动手之人底细不明,你我派人大江南北地打探,却一无所得。只怕他们来头不小,非是我们这些寻常草莽商贾可以应对。事到如今,我们又被他们所困,我实在别无他法……五弟武艺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他又年轻气盛,万一知晓原委,定要杀出条血路。你我怎能将他留下?”

“这伙人确是古怪,功夫五花八门,各个不同,哪门哪派的都有。”闵秀秀面露忧色,“也不知五弟拿了何物,竟惹上这些……”

“此事虚实难辨,不提那贼人口中有几句真话,”卢方一摆手,打断了闵秀秀,“五弟纵有几分任性,又岂是不明事理的人?要么是空口白牙的诬蔑之辞,要么本就是他们伤天害理,那东西就不该还了去。且他出门统共也才几日,焉有空闲惹事?四弟病重,五弟是清楚的,绝不会轻重不分。”他说得很是笃定。白日才拿这几句质问白玉堂,可心里却知晓都是些糊涂的混账话,半句也站不住脚。

“不过这恩怨倘使要往前算……”卢方收住了这满腔激愤,迟疑地看向自家夫人,“五弟此番出门是为迎那几车药材,而此前又有药材屡次被劫,夫人,我总有些担心……”

见他欲言又止,闵秀秀正满心糊涂 ,抬眼对视时却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惊愕地直直起身,“夫君是说……!”话未尽,她连连摇头,眉头却更紧,“怎么可能,都这么多年了!且五弟能知道什么?”

“我也希望是我多想。”卢方道。

他在厅中来回踱步,又不禁道:“可你也知晓,这伙人来头委实古怪,且又威胁你我拿五弟和什么宝物去换,宝物另说,分明是冲着五弟来的。而以他们这些人的本事,倘使只为五弟性命,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这段时日我思来想去,不敢笃定,也未曾与你谈起。可今日五弟归家,我一看便知他是全然糊涂的。想想五弟独自行走江湖也就这两年的事,如何能招惹这般人物而不自知?他又有什么值得惦记?夫人,我只怕那东西不是什么宝物,而是……!”

闵秀秀沉默片刻,笼着愁绪的眉毛轻轻舒展,添了几分果决之色,“若是如此……若是如此,夫君。”

夫妇二人在灯火里静默对视一眼。

卢方双目含泪,扶手与她深深一拜:“也许是我多虑,但得夫人爱重谅解,夫复何求。”

“我知夫君之意。”闵秀秀笑了一笑,又稍稍扭头拭泪,“你我虽早已不在江湖行走,也自诩一声江湖侠客。便是我们杞人忧天,这伙人大动干戈,不惜围了陷空岛,害了数条性命,所求定然不小。纵是断送性命,又岂能为祸苍生。”

卢方闻言愈发长拜不起,凄然道:“怪为夫不堪大用,教你受苦,也对不住珍儿。万一珍儿有个三长两短……”

“……?”外头展昭正拧着眉,越听越糊涂,暗道卢大当家夫妇二人莫非知晓仇家来历,闻此言又是一愣。

“是他们有心算无心!也是我们技不如人……这世上强手如云,夫君本就无意武林争锋,有此横祸怎能怪罪夫君!那贼人趁三弟伤时,突然掳走珍儿,你我皆是措手不及,否则我信夫君便是舍却性命也断不会任凭他们将珍儿带走。许是我们一家命中该有此劫……”闵秀秀含泪,上前扶起卢方,坚定道,“带走我的珍儿,却要五弟的命来换,荒谬至极!不说当年锦堂将五弟托付于你我,”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哽意,“这世上岂有割手背换手心的道理!”

“我等性命如今皆悬于此人之手,焉能糊涂信这贼子。”她心思清明,咬牙切齿,“他已然带走珍儿,还想借此害五弟性命,休想!!”

珍儿是卢家子!

展昭面露惊色,险些整个人溜下去。他慌忙要抱住柱子,却又怕巨阙磕出响声,只能又急又快地稳住身形,悄然落地。

而话至此,卢方这伟岸大汉满面愧意,在此束手无策的境况里,比妻子更为摇摇欲坠,默然流泪不止,“为人父母,便是豁出这条性命,我也当将珍儿救回!只是……”他深吸了口气,勉强缓和了几分话中激动,但仍是咬着恨意,字词哽咽,“五弟去后,这一整日他们竟未有现身之意,你我盘算成空,别无救人之法且不说,我实在担心……担心珍儿已经……!”

他口舌好似结在一起,怎么也说不出拱到喉咙口的话。

他心痛不已,干脆扭头作罢,且听闵秀秀含着泪冷静道:“贼人千方百计设局谋害五弟,定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岂会轻易动手!”

她又想了想,望着窗外夜雨喃喃道:“许是出了什么变故……可千万别是五弟……”

卢方闻此言又叹:“只恨未能弄明白这伙人的底细,竟只能坐在此处干等!偏偏二弟孤身尾随探查,一去不归,算算时日,二弟失踪都有半个月了!”

“……!”

二弟……韩二爷下落不明已有半月?

那十日前牙行的事莫非……?

展昭背贴着柱子,站在阴影中一动不动,且听卢方忧心二弟韩彰遭了不测,目光也不由飞向远处。夜雨朦朦,卢家庄里四处幽静,灯火葳蕤。他从上岛就没瞧见仆从往来,但在临近东竹林时侧耳倾听,确仿佛有人暗中窥视,且恐怕不是一两个。只是难辨踪迹,他不敢笃定,也可见这伙人本事。展昭自知燕子飞不比白玉堂的轻功身法来的鬼魅、难以捕捉,如此,他今日悄然上岛,再小心谨慎也不免被发觉……

不能再拖延了。

既已知晓卢方确有苦衷,便不必犹疑。展昭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了一块墨玉,正是大半月前初识白玉堂时得来的一枚飞蝗石。只是他想了想,又收了回去,往窗户一侧无声无息地靠了一步。

云里隐隐浮起雷光电闪,雨却仿佛小了些。展昭一手拎着剑,另一手搭住了窗子,又想起上岛的感慨。他不由一笑,这位白兄,不仅要命,还要本事呢。

在灯烛低跳的瞬间,展昭轻身窜进窗子,势如迅雷,两手分别点住了卢方和闵秀秀的穴道,又及时一抄袖子将坠落的巨阙捞了回来。

雷声落下了。

“……”两张诧异的面孔仰着,对上一双打量的眼睛。

“您是……陷空岛的白五爷?”

白玉堂借着火光审视眼前一胖一瘦的两个妇人,约莫又四十余岁。其中一人断了一颗门牙,张嘴一笑格外寒碜。正是两个南市牙婆,他不认识,牙婆倒是一眼叫破他的来头。

松江府的人,能认得出他不足为怪。

只是白玉堂不做声应答,两个牙婆竟然扑通一声直接扑倒在他面前。白玉堂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才没给一把抱住腿。二人也不管在地上摔了个狼狈,只高声哭道:“五爷您可救救老婆子啊,我可是给韩二爷办事儿的啊!”

白玉堂目色发冷,俩牙婆丝毫不觉,只争先恐后道:“二爷让我找的小娘子,我可都安排好了!”

“小姑娘?”白玉堂眯起眼。

“我呸!那是我找的!”另一个牙婆忙道。

“胡说,分明是我找来的,说了要不满十岁的囡囡,你拉来的都是什么歪瓜裂枣,哪像我寻来的,各个水灵灵,再过两年就是标志的小娘子了。”两人生怕对方夺了自己的功劳,争论不休又厮打在一起。你扯我头发,我扭你皮肉,长长的指甲生生在对方面上抓了好几道血痕,惹得白玉堂眉梢微动,侧头看了一眼站在牢门口的潘班头。

潘班头只能尴尬笑笑。

他也猜得到俩牙婆都指望白玉堂将自己捞出去。哪怕宋刑统中重罚略卖人口,明文律例“其略卖为奴婢者,绞刑;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因而杀人者,同强盗法”……但其中暴利,使得奸人劫掠年年猖獗不休。而于此深有牵扯的牙行买卖手里头哪有干净的,牙婆出入深闺大院时,少不得做过几件拐骗之事,将人卖于他乡官绅富豪做什么宠妾舞女、歌童婢妮。

他们狱卒里就有闺女走失,这几日听二人供述,大为恼火,便不时冲她们撒气,闹得两个牙婆这把年纪,饭吃不好、觉睡不好,吃尽了苦头。

不过此时却不是让她们闹事的时候,潘班头正要上前喝止,却闻白玉堂言语:“那你们谁说的出来,我二哥找这些小姑娘有何用?”

两位全无体面、扭打成麻花的牙婆皆是一愣。

“得我二哥吩咐去挑人的那位牙婆……”白玉堂半眯着眼,抱着长刀,居高临下地瞧着二人笑了一笑,慢条斯理道,“总该知晓此事吧。”

“这……”俩牙婆双双语塞,刚还打得头破血流,这会儿竟是面面相觑起来。

牙婆哪有管主人家挑人去做什么的道理,只管牵线搭桥,将那些水灵灵的丫头送上门去挑拣便是。挑中了自然两生欢喜,挑不中就带回去,松江府多得是要小丫头的大门大户。话问多了,不说命有没有,生意总是没得做的。

可白玉堂一挑眉,蛮不讲理道:“都不知,那就是胡诌的?”

“知道知道!”见白玉堂转身要走,两人连忙爬起身道。“该是挑选丫鬟婢女。”一个猜测,“二爷是要送、送人的罢……”另一个也是答得谨慎。

买些黄毛丫头无非这些用处。

“哦。”白玉堂噙着笑好声好气地点了点头,旋即冷下面色,怀中长刀也侧了过来,“你们是看我二哥在松江府的名头好用,方便你们胡作非为罢!”

“不不、不敢!绝无此事!”牙婆们大惊失色,被他这番喜怒无常骇的魂飞魄散,生怕白玉堂拔刀出鞘,“绝不敢打着韩二爷名头办事啊!!”

“我、我们当真见过韩二爷!”那胖牙婆道。

“不是老婆子说不出,是那日韩二爷什么也没说呀!他一人坐在屋里的椅子上,吩咐我去挑五六个小姑娘来的是另一人!”

“对对对,是个俊俏公子传的话!”

“他穿着一身粉,我看是给韩二爷打下手的!”

“……”

白玉堂端详了两个牙婆许久,语气轻巧:“所以,你二人确实见到了我二哥?”

“韩二爷生得高大,但是身材细条,老婆子怎会认错!”那瘦条、还断了一颗门牙的牙婆赶紧道。

“我可是见过韩二爷好几回的,那金黄面皮,一脸英雄气概,怎么也错不了啊!”胖牙婆急得直跺脚,“白五爷,我年纪虽大,眼睛绝对没花,瞧得清清楚楚!老婆子指天发誓真是韩二爷的吩咐,要有半句虚言,就让老天劈死我!”

良久无人作声,而夜风拂火,照出两张惊惶不已的脸。潘班头望着二人,冷不丁一个激灵,虽未见刀光剑影、头断血流,却觉这一刻大牢里前所未有的寒煞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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