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曦开门的瞬间,如同一束光,单一地照在宇宙中某一粒浮尘上。
陈彦琛一直以来的躲避仿佛就是在这个瞬间被拆穿了所有的虚伪,失去和失而复得的交错重叠让他逼迫他在刹那承认,自己放不下,忘不掉,不舍得。
过去六年来的所谓放下和忘记,自己为自己的过去浇灌了一层混凝土。
结果到头来浇灌的都是豆腐渣。
根本分不清那一瞬间心底里的到底是害怕并非真实,还是惊喜失而复得,陈彦琛呆滞地望着门口的人,只知道鼻子很酸,连双眼发红了都不知道。
而梁仲曦也不得不承认,他开门看到此情此景的时候,是有些吓到了。
他随手将纸袋放在桌面便在陈彦琛面前单膝蹲下。给他买的衣服还是买大了,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陈彦琛整个人无力地挨着柜子,一边衣肩滑落,隐约露出肩骨。
这双通红的眼看不得,多看一眼都怕自己把持不住。
梁仲曦一手握着他肩膀一手抚着他脸颊,不敢太用力,脸上还肿着。
"怎么了?"
陈彦琛没有说话,伸出一半想要凑进对方怀中的动作只剩下一半,最后还是垂下。
梁仲曦拇指轻拭他唇角伤痕:"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陈彦琛低着眸摇摇头。
梁仲曦将他拥入怀里:"以为我不见了?"
是。
可是被人戳破心事,陈彦琛更加不愿意承认,下巴在梁仲曦肩上轻啄,沉思片刻,想到了一个他认为相对合理的解释:"腿软。"
梁仲曦愣了一下,忽然单手就将人抱起,直接带到饭厅拉开椅子将人放下。
梁仲曦拉开他旁边的椅子坐下,干脆将陈彦琛连人带椅转过来面对自己。
"腿软?"梁仲曦重复。
陈彦琛:"嗯。"
梁仲曦:"我昨晚不是还没对你做什么吗?就腿软了?"
陈彦琛想掐自己:“饿的。”
还是不会说谎。
梁仲曦盯了他好一会儿,陈彦琛的头越埋越低,梁仲曦捏着他下巴抬起他的脸:"我看看伤口,还疼吗?"
陈彦琛手比脑子动得快,听到伤口抬手就想去摸脸上的伤。
梁仲曦眼疾手快地握住他手腕,陈彦琛"嘶"一声把手抽走。
原来手腕地方还疼,那的确是自己的锅。
梁仲曦轻轻摇了摇头,从纸袋里取出两杯普通茶餐厅的咖啡,还有两个餐盒,将其中一个送到他面前,说:“和顺记茶餐厅,今天第一盘新鲜出炉的奶黄菠萝包,冻鸳鸯,饿了就趁热吃。”
陈彦琛看着那熟悉的塑料杯子还有闻着熟悉的香味,有些愣怔。
以前读中学的时候,每到周五中午陈彦琛都会跑到梁仲曦的学校门口等他,中午午休的时候就会坐两站公交去和顺记,就是为了吃上一口新鲜出炉的招牌奶黄菠萝包。
后来在纽约的时候,两人每次去唐人街茶餐厅吃菠萝包的时候,陈彦琛都会老大声地嚷,“这跟和顺记的菠萝包根本没法比”。
那时候梁仲曦每次吃那个菠萝包都吃得心惊胆战,害怕老板出来打他。
陈彦琛眨眨眼:"我先去刷个牙。"
梁仲曦:"腿还软吗?能上楼梯吗?要不要我抱你?"
陈彦琛:"......" 梁仲曦以前不是这样的...起码不会这么说话...
这顿早餐吃得抑扬顿挫,幸好和顺记还是那个滋味,填补了一大早空了一半的心。
陈彦琛还在细细品尝童年时期的滋味,梁仲曦已经将他的那一份吃完了,手上智能手表传来消息,他把手擦干净,滑出信息。
陈彦琛瞄了他一眼,脸色好像沉了些。
梁仲曦很快关上屏幕,问:“今天中秋,陈世伯说想见见你,你想去吗?”
陈彦琛差点呛到。
梁仲曦给他递了一杯水,说:“你不想去的话,我帮你去。”
陈彦琛低着头慢慢吞吞地咬着只剩下两口的菠萝包:“不太想。”
梁仲曦说:“我今天本来就要跟我爸去探望他,你不想去我说你没空就是了。”
梁太太刚好打了个电话来,让梁仲曦别忘了等会儿得跟梁锦柏去陈府,晚上还在南棠苑订了中秋家宴。
吃了早餐,梁仲曦给他的伤口都上了药,就开车送他回家。
离开之前梁仲曦还确定这人没把那盒文拉法辛顺走。不然下次再来没有备用的话,半夜三更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寻来。
昨晚一夜未归又没有给乐倚云留信息,乐倚云担心地等到了半夜,还好梁仲曦昨晚坐在门外走廊地上的时候想起,给她报了平安。
乐倚云看到陈彦琛脸上的伤痕时眼神窜过紧张,但也没有多问,梁仲曦安慰,是昨晚在他家不小心摔倒了。
离开之前陈彦琛站在马路边送他,二人站在车旁,梁仲曦说:"我明天要去大马那边公干,你有没有什么想让我带回来的?"
陈彦琛摇摇头,神色似乎晃了一下:"坐飞机吗?"
梁仲曦:"嗯,高铁暂时跨不了太平洋。"
陈彦琛:"...那你落地...嗯,一路平安。" 本来想说落地报平安的,最后还是吞回肚子里,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情侣,报什么。
梁仲曦:"我到了会跟你说。"
陈彦琛微怔:"那去几天?"
梁仲曦:"首尾五天,下周三回来。我把七喜的微信和电话都发你了,有什么事情找他也可以。”
陈彦琛:"哦,好。"
梁仲曦薅了一把他的银发:“不要不回消息。”
陈彦琛很小声磨磨蹭蹭地“嗯”了一下。
梁仲曦语气加重:“陈彦琛?”
陈彦琛提高音量:“知道了。”
从北塘离开,梁仲曦先回了家一趟,司机再送他们两父子去陈华谦那边。
陈华谦的豪宅在市区江畔半岛上,梁仲曦父子去到的时候,陈华谦正在花园里淋着花,杨秋红姐弟正在屋里吃着早餐。
梁仲曦下车后远远就瞧见院子里躬着身淋花的陈华谦,心里不觉感慨。早前听梁太太说过,人到了这个年纪,病一场,看起来得老个十岁。
原来都是真的。更不要说自己的长子刚去世,白头人送黑头人,总要再添些憔悴。
梁仲曦还记得小时候跟着陈华谦和梁锦柏去打高尔夫的时候,陈华谦的动作总是最潇洒的,自己的手势也都是陈华谦手把手教的。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月没见,人轻减了,白头发多了,好像连骨头也从前硬朗了。
佣人将二人迎进花园,陈华谦见到他们便笑道:“你们说早上来,我还想着得到中午时候,都忘了老三你每天五点起床去跑步的。”
梁锦柏上前拍了拍陈华谦肩膀:“身体都好些了吗?”
梁仲曦把礼盒都交给佣人,陈华谦客气说了句“这么客气做什么”,就带着二人往屋里走。
他笑着叹气道:“还不都是老毛病了,三脂高血压高,之前他们都劝着我,我就是不听,这次进一次医院,什么都怕了,是该好好向你学习学习养生之道了。来来来,进来坐。”
陈宇翘去世不多久,家里都还挂着素,一进门就能看到红木案上陈宇翘的遗像,梁仲曦多看了两眼,毕竟从前也认识。
屋里杨秋红跟杨春山穿戴整齐的,见了客人也赶紧出来迎接。
杨秋红故作嗔怒地睨了陈华谦一眼,道:“柏哥要过来你该早跟我说,我就跟我妈说我和春山迟些再回去了。”
杨秋红回头又对梁锦柏父子不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啊柏哥,上次在长河出了些事儿都没能好好招待你们,这会儿我跟春山又得赶着走了。你知道的,我妈都八十岁了,总念叨着...我们下次该好好约出来,一起吃个饭的。"
梁仲曦知道杨秋红提起长河墓园这茬,是故意把话说给陈华谦听的。余光扫了陈华谦一眼,果然脸色灰了些。
梁锦柏客气道:“嫂子有事就先忙吧,不打紧的。"
杨秋红离开前有意无意地瞥了一下梁仲曦,便跟杨春山往外去了。
梁仲曦回头望了一眼杨春山。
见着杨秋红二人出了花园,陈华谦才像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了,带着二人向茶厅走去的步伐都带着风。
他对梁仲曦说:"小曦啊,听说彦琛回来那天是你去接他的,真是麻烦你了。"
这份假荣誉梁仲曦也不是第一次被扣到头顶上了,第一次疑惑,第二次犹豫,第三次就该心安理得了。
所以梁仲曦回道:"都是应该的,陈世伯放心,彦琛挺好的。"
陈华谦喜茶,在家里设了一角茶厅,镂空雕刻木柜做三边屏障,柜子上摆满了各种古玩珍品,古色古香。
陈华谦坐下后亲自秉壶,娴熟地温杯投茶,醒茶冲泡,茶烟袅袅,清香悠悠。陈华谦道:“这是朋友从武夷山老茶农那儿带回来的大红袍,尝尝。”
梁锦柏双手接过品茗杯,热闻后面露赞叹,道:“你啊,是该多饮茶,少喝酒了。”
陈华谦苦笑着摇摇头,叹息:“可不是嘛,知道宇翘没了那下子,两眼就黑了,幸好送医院及时,医生说了,我这真得算是命大了。就可惜,我命大有什么用,宇翘才多大,年轻又能干的...哎...这一病倒了,连宇翘出殡那天都去不成...哎...”
梁锦柏知道他言下之意,抿了一口茶,待甘甜润肺后,道:“心意到了才是最重要的。再说,那天我们都见着彦琛,孩子都长大了,个子都得赶上了仲曦,他们年轻人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也该先顾好自己的身体,世铂还等着你回去坐镇的。”
长河墓园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锦柏是避重就轻,陈华谦心里也早就了然。
那天他还在医院里,陈宇翘出殡的第二天杨秋红跟杨春山去探望的时候,杨秋红没说出口的话,都从她弟嘴里说出来了。
杨春山那时摆着一副为自己姐姐大鸣不平的嘴脸,阴阳怪气,“姐夫你在医院里不知道,今儿灵堂上演了好一出猫哭耗子呢,可精彩了”。
杨秋红当时还装模作样地瞪了他一眼,“骂谁耗子呢,好好说话”。
陈彦琛十四岁那年一把火烧了陈家老爷子灵堂的事陈华谦还历历在目,但中间谁是谁非,谁冤谁愧,也只有他心里才能拨两得秤。
宇翘走了那已经没法回头了,可是还活着的人,自己反而十年见不上一面。只是有些孽是自己造的,许多话也只能自己堵在心口。
这时听了梁锦柏的话,陈华谦也只点点头,往外觑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也不瞒你了,也是我当时病着脑子不清醒,一个冲动才把彦琛叫回来。当时我也就想着,宇翘走了,陈家就剩下他这孩子了,在外头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得让陈家的长辈看看这个子孙了。哎...当时就想着这一件事儿,结果...结果还是让他们两母子受罪了。
一旁的梁仲曦一直看着茶具,面无表情,想起那天在长河墓园,陈彦琛像没人要的小狗一样被雨水淋湿在屋檐下的画面。
他心中只道,你确实该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