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回一宸的路上忽然下起了小雨,南方十一月末的雨都带着秋凉。外来车进不去停车场,车停在一宸正门门口,保安康哥远远见着车里的梁仲曦,立刻打了把黑伞快步出来迎接。
梁仲曦搂着陈彦琛肩膀下了车,从康哥手里接过黑伞,伞下的陈彦琛就像民国时候那些体弱多病的少爷,大烟抽多了,力气丢了,魂魄飞了,缩在管家的臂弯里,得搀扶着才能走,行尸走肉。
进屋之后梁仲曦挽起袖子就要给他拿衣服,一句"先去洗个澡"都没说出口,陈彦琛慢慢吞吞地脱了鞋,自己扶着墙就往浴室走去了。
等梁仲曦拿好衣服去到浴室的时候,陈彦琛已经脱得只剩一丝不剩地坐在浴缸温水里,拿着毛巾一遍又一遍地擦着自己身体每一寸肌肤。
梁仲曦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他看着陈彦琛的动作,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等他看了好一阵子,脑海里才忽然一震,皱了皱眉。
陈彦琛这擦身的动作,是不是有些太过执拗和反常了。就好像他不是在平常洗澡擦身,而是像掉进泥坑的小孩子怕被人打骂,而胆战心惊地想要拼命擦点身上一层见不得光的泥巴。
看到陈彦琛甚至都把自己皮肤擦得通红快要破皮了,梁仲曦脑子里轰的蹦出了个极可怕的念头,他盯着陈彦琛左胸上的纹身:“陈彦琛?”
陈彦琛没有理他,确切来说他从酒店出来就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
他手上的动作越使劲,梁仲曦大步跨上前扣住他的手腕,陈彦琛像个倔强的孩子,发疯执拗地挣扎松开,溅起的水花沾湿了梁仲曦衣服。
“陈彦琛,”梁仲曦的声音忽然严厉,他盯着陈彦琛双眼,“傅行川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回忆里的声音一直在陈彦琛脑海单循,撕扯着内脏敲打着人骨,他痛得颤抖,无力挣扎,像坠入了冰泉,冷得刺骨,眼里的血丝染红了那汪清澈的潭,下唇被咬出了血,一滴两滴,滴进水里,绽开了花。
“陈彦琛你看着我,”梁仲曦忽然踩进浴缸里,双条腿分开在他身上跪着,压着他动弹不得,双手捧住他的脸,逼着他看向自己,“陈彦琛!”
好像,忽然之间,迷迷糊糊之间,有人往这冰潭里伸了条麻绳,拼了命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撕心裂肺地,想要找到自己。
眼前逐渐清晰...握住了绳,原来是绳握住了自己。
慢慢地,慢慢地停了挣扎,泛红的身体还是止不住的微颤,眼里的水珠也分不清是水蒸气还是泪。
“梁仲曦...”陈彦琛终于微微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泛着光,是从面前人身上看到的光。
光的影,是孤独,是无奈,是无法宣之于口的痛苦,不愿放弃的希望,还有渴望解脱的脆弱。
这模样刺痛着梁仲曦,但他知道,他越心急越不能着急,万大事只有他冷静,他才能给人安全感。他沉声问:“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傅行川?”
“不是,”陈彦琛甚至还挤出了一个破碎的微笑,“不是,没有,不是他。”
对视之间,陈彦琛用沉默代替了回答,梁仲曦听出了,那便不再追问了。
他从浴缸里出来,出去换了身干净衣服再回来,调高了浴霸温度,回到浴缸边上背靠着浴缸在台阶坐下。
陈彦琛轻声:“我没事...我想泡一会儿热水...”
梁仲曦忽然打断:“你不回家,因为你怕你的戒断反应会吓着云姨,你也怕人,所以你宁愿去酒店,也不愿意在学校里待着。”
“可你这样也会吓着我了,不是说好了,有什么你不用去害怕,你可以告诉我,你可以对着我哭对着我骂...”
急了,梁仲曦意识到自己语气又重了,自己急了一回事,总不能把这缩成鹌鹑似的人也骂痛了。
松了口气,转身摸了摸那张苍白的脸,缓了缓语气,捏着心疼:“我心疼,我也怕,再把你丢一次,剩下的日子我还怎么过了。”
被人戳破了自己的小心思,陈彦琛只低着头,咬着唇,心口揪在一块儿,难受得痛。手攀上浴缸边,食指碰著梁仲曦的手,碰着就这么碰着。
梁仲曦盯着他:“而且,人不是你杀的。”
话锋转太快,陈彦琛一下子回不过神,愣住:“什...什么...”
“傅媛,那个跳楼的女学生。”
梁仲曦竖着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习惯性地伸手到裤兜想找烟,才想起来裤兜里啥都没有,无奈,又说:“她的死跟你没有关系。”
“你...在说什么...”陈彦琛慌张着,还想掩饰。
“傅媛是傅行川的亲妹妹,傅媛出生没多久,他们的生母因为嫌他们生父没本事没钱就跑了,傅行川的生父是跑地盘的,后来一次施工意外去世了,那时候傅行川才十几岁,傅媛也才几岁,当时他们是被亲戚收留养了一段时间,直到傅行川生父当时得到的那笔抚恤金花完了,那个亲戚也把他们赶走了。”
梁仲曦语气冷淡,冷得叫人心寒,比故事本身还叫人心寒。
这些报纸上不会大张旗鼓报道的事情,每天都发生在城市的角落里。
有人会听到,有人会看到,但从来没有人会真正知道。
知道的都是有心人。
好比傅行川,好比梁仲曦。
陈彦琛一直低着头,睫毛上都挂着水珠:“然后呢?”
“当时他的亲戚本来想将他们丢到福利院的,傅行川一知道就立刻带着他妹妹逃走了。他一个人要照顾他妹妹,那时候傅媛还小,所以他高中都没念完就出来打工了。傅行川这个人很能吃苦,什么脏的累的别人不愿意干的活他都接,只要给钱,而且他这个人聪明,学校课本里没教的东西,他在外面打工的时候竖起耳朵全部学会了。他的第一桶金,是跟人炒期货赚回来的。十几岁就开始炒期货,多少人几十岁了股票都没玩明白,他十几岁就玩期指把钱套现了。傅行川很疼他妹妹,早些年他所有的辛苦,几乎都是为了能让他妹妹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不要像他一样。”
傅兴川一双眼火眼金睛似的,看着那红绿K线听上两句吹水他自己都能摸出门路赚到票子,在地盘里踩一脚水泥就知道一个行业的水深,再摸一手,鱼龙混杂的地方都被他攀上金龙。
乘上金龙他也晓得做人不能只靠借东风,在这个利己主义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有本事才是真正的实在,高中都没毕业的人知道学历的重要,白天赚钱夜里上学,后来从废弃工厂搬出来就搬进了旧城区一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傅行川花的时间要比多数人都短。
傅行川这么一个聪明的人,这么一个有着一百七十九个心眼的人,偏偏漏了一个心眼,偏偏是没把自己妹妹傅媛看得清楚。
或者换个角度说,都是一个爹妈的,怎么能不是聪明人。
傅媛长得干净漂亮,一点都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可能也是因为这句话听别人说多了,也就在自己心里扎根了。
可是心里扎根这不算事,同龄人只看得到外表,外表就是穷人家,得到的嘲笑一样不少。
傅媛会握紧拳头,也会在心里盘算。
傅媛看得出她哥赚钱的辛苦,所以她更加不愿意自己也走这条路,偏生她心知肚明她哥把她当做是了人生奋斗目标,做得跟狗似的都是为了能让自己过上好一点的生活,所以她哥给她的所有,她都接受得心安理得。
而她也知道,她哥想要看到她的是好好读书,所以在家的时候她做足了好学生的样子,她哥想看到的是自己的付出都是有意义的,所以她在她哥面前永远是一副懂事孝顺的模样。
会在听到她哥进门之前进厨房装作做饭,等她哥进门的时候刚好看到一副妹妹读书这么辛苦还知道要为他做饭的假象,一个感动,便催促着让人回屋学习,他来做饭。
后来傅媛只考上了一个三流大学,在家假惺惺地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循循善诱地让傅行川说出了“没事,大不了哥迟些送你出国”。
其实她早就想出国了。
班上那些女生一天到晚说什么家里早安排好,高考完就出国,有事没事还故意在她面前显摆炫耀,傅媛那时候就想,自己也要出国。
傅媛出国是一笔大钱,傅行川在巷子里抽了一晚上烟,没多久就凑齐钱把自己妹妹如愿以偿送去了美国。
陈彦琛本人这种对金钱没有半点概念的人当然是不知道留学生出国的费用的,但他曾经听凯琳提起,留学生的费用并不是这么容易负担得起的。
要的不是股票不是不动产不是债券,而是白花花的一大笔现金。
要一下子吐出来这么一大笔实打实的钞票,就是一般家庭都得咬咬牙思前想后,更不要说傅行川这种背后没有一点支持的。
所以他问:“傅行川哪里忽然找来这么一大笔钱?”
梁仲曦:“听下去你就知道你自己有多无辜了。”
不多久傅媛终于逃离了自己最痛恨的原生背景,出了国就等于放虎归山根本没人管,该喝的酒一瓶不少,该蹦的迪一场不缺,该睡的男人一个不漏,不该碰的东西,她也都摸个遍了。
可是在大洋彼岸的傅行川认知里,他的这个妹妹每天都在辛勤地读书,起早贪黑的都在为自己的将来做计划,所以傅行川更心疼自己这个独自在地球另一边的妹妹,为了让他妹妹一个人在外的生活好一点,租房,给她租高档公寓,开车,给她买自己喜欢的。
西方的自由只会给自律有底线的人提供一个更大的平台,而相反的,所谓的自由,只会让那些心术不正的人在纸醉金迷的世界里逐渐看不清楚自己双手双脚。
傅媛那天在教学楼门口当众跟陈彦琛高调表白,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跟那群朋友喝酒玩游戏的时候输了的惩罚而已。
被拒绝了也就是嘻嘻哈哈过去了。
梁仲曦说到这里郑重其事地跟陈彦琛再重复一次:“至于她从教学楼天台掉下去,真的不是因为你的拒绝为情自/杀,真的只是她overdose然后不小心从楼上坠亡。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甚至只是这件事里的一个受害者。”
受害者,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受害者。
可是真正的受害者,早就都死在所谓的受害者有罪论里的。
行为意识的偏差取自认知的维度,认知维度的根本却让每个加害者都可以成为受害者。
傅媛坠楼这件事很快就调查清楚,可是真相永远不会被不愿意接受的人接受。
傅行川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或者接受自己那个乖乖好学生妹妹会嗑/药,甚至因为服用过量致幻药物坠楼身亡的事情。
早就在“钱就是万能”的世界打滚多年的他只会认定,这件事是世铂董事长陈华谦的私生子为了自己的名誉名声而花钱摆平篡改的事实。
他也知道明杠是杠不过家大业大的陈家的,所以他选择了用最极端的手段来得到他想要的公正公平。
但这件事在梁仲曦眼里,陈彦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最无辜的。
身为陈家的子辈他没有得到作为一个人本身应有的尊严和尊重,却因为这个所谓的身世,他什么都没做,就要被人置身痛不欲生。
陈彦琛听到这里,水是暖的,他的人是冷的。冷得连发颤都没有力气。
可转念他又想起来,问:“可是...你为什么会忽然查起傅行川来?”
“因为他跟杨春山在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