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原先为周嫽定下的行程是先前往生息观与水清庵，分别在这两处地方待上两日后便去往路明寺。现在这个时间点周嫽本应该在路明寺沐浴焚香，为国祈福，只是铁离的突然离去打乱了行程，导致她还停留在路上的客栈里。

“参见公主。”

周嫽正悠闲用着午饭，李堪在这时走来，他一连几日都穿着黑铁甲胄，不曾褪去。

“宫中传来旨意，请公主用过午膳便启程前往路明寺。”李堪头埋得极低，似是也明白自己的话将会惹女人生气。

果然，碗筷落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周嫽没有说话，一旁服侍的玉生会意，起身走过去，掐着嗓子道：“公主前几日受了惊吓，夜里噩梦缠身睡得也不安稳，总是累得很，想要在这里多歇息几日，烦请小将军派人回禀陛下一声。”

玉生斜眼睨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从他的视角只能瞧见半张秀丽柔美的侧颜，丝毫没有其父威武雄壮的模样，比起小将军，倒更像个玉面书生。他悠悠然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小将军可不能为难公主呐。”

“遵命。”这回李堪答的干净利落，“那属下先让马车候着预备前往水清庵。”

目视着李堪离去，伍仙为公主续上一碗粥，“队伍那么多人，公主怎能保证没人将您的行程说出去。”

周嫽失笑：“当然不能保证，我也没想着隐瞒。周翰想让我直接前往路明寺，就算我先去了水清庵，他也只会觉得我任性不懂事，不会过分苛责，顶多降罪于没能成功阻止我的李堪。”她解释：“周翰又不会出现在这里，能够阻拦我们的不是他的旨意，是李堪。”

况且一开始就是周翰命令她去往水清庵，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计划。

“原来是这样。”伍仙恍然大悟，“那小将军人还挺好。”

周嫽冷笑：“不过是怕我告状罢了。”

路明寺与水清庵同为皇家寺院，两处的用途却大不相同。比起作为为笼络民心的工具而向所有人开放的路明寺，水清庵更像是皇室的内部机构。

以往皇帝驾崩，后宫未育有子嗣的妃嫔皆要为其陪葬，然文康懿皇后不忍许多后宫女子潦草一生早早离世，便下旨规定，皇帝逝去后，妃嫔们可前往寺庙为国祈福，为九泉之下的皇帝祈福，以求皇帝早日转世投胎，获得来生福报。水清庵便是前朝后妃修行的地方。

周嫽的长兄绍帝还是太子时便对已为人妻的苏扶楹“一见倾心”，继位后直接将她强取豪夺入宫为后，后宫九年来只有苏扶楹一人。她那不争气的父皇还在世时，后宫妃嫔众多，甚至于有的来到水清庵之时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

周翰想让周嫽来水清庵的目的无非只有一个——调查柔妃之死。

柔妃是周翰的亲生母亲，对外宣称在生育周嫽时难产而死，但是很多年前周翰便追查到当初没被父皇杀死的接生婆以及柔妃宫内侍女，调查出来柔妃当初根本没有怀孕，接生婆也不过是躲在柔妃的寝殿里，给她宫中一名小侍女接生，而周嫽就是那个接生出来的婴孩。

可当初所有人都见到了柔妃血崩后的尸身，先皇肃帝不仅抱着尸体在柔妃寝殿待了三天三夜，就连周翰自己也亲眼见过母妃的尸体。

那么柔妃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又为什么会假装怀孕？据周翰所说，柔妃生前极其厌恶肃帝，根本不会做出假孕争宠的事情，而那个生下周嫽的侍女又是谁？她已经跟柔妃宫内所有侍女一样，死于肃帝剑下了吗？或者更直接的问题——柔妃为什么要将那个侍女的孩子，也就是周嫽，认作自己的女儿？

柔妃的死太过扑朔迷离，哪怕周翰成长为人后有心调查，当年参与其中的人也都死的差不多了，很难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周翰不方便亲自叫来水清庵的人盘问，因此寄希望于周嫽能主动到水清庵询问当初肃帝后宫的妃嫔看能不能寻到什么线索。周嫽出发前听铁离转述周翰命令时，立刻明白了周翰的真正目的。

这也是为何周嫽在遭遇刺杀后敢继续前往生息观和水清庵的原因，她笃定了周翰不会拿她怎么样，因为这场行程是他们的交易。

“陛下怎么就突然不让公主去水清庵了呢。”玉生百思不得其解。

周嫽不甚在意，“他整天喜怒无常，朝令夕改，疯疯癫癫的谁知道想的什么。”听到伍仙的脚步声，她立即拍了拍玉生的手背，两人噤声。

“公主，随行的马车都准备好了，咱们赶快出发吧，还能在天黑前赶去水清庵。”伍仙站在门口，没有走近。

“嗯。”周嫽由玉生扶着起来走出去，路过伍仙时女孩扶着她另一只手，冲女孩笑了笑：“辛苦你了。”

不知道李堪心里边有没有怨气，至少他明面上依旧一副恭敬顺从的模样，原先骑马走在周嫽马车旁的是铁离，现在变成他了。

“小将军今年多大了？”

外面的人大概没想到周嫽会与自己攀谈，拉着缰绳的手一紧，马蹄嘚嘚声乱了两下，很快恢复正常，“回公主的话，属下今年十五了。”

“十五？”周嫽惊讶，“小将军竟比本宫还要小上一岁，怪不得大家都说李将军府上出了个少年天才，小将军小小年纪便得皇兄如此重用，真是了不得。”

这李堪不仅长得眉清目秀，言语谈吐间只要不是刻意压着声音，听上去也十分和软，倒符合他的年纪，“公主谬赞了。”

周嫽手上捧着手炉，心思百转千回，略往车窗靠了靠，不过玉生也赶紧把车窗关的严实了些，省的冷风灌进来。她面上思虑深重，语音却是含着笑意，丝毫不见前几日面对李堪时冷冰冰的态度，“小将军可上过了战场？”

“大耀国力强盛，边陲小国不敢来犯，边关战事并不频繁，驻守边城的士兵即可应付。若是有了难打的仗，我大耀人才济济，威武猛士更是数不胜数，实在轮不到微臣一个黄毛小儿。”李堪讲话不像寻常习武之人那样带着雷厉风行的迅猛架势，反倒如他软绵绵的嗓音一般，不紧不慢的。

“不去也好。”周嫽也不了解大耀的军事情况，将这一点记在心上，她佯作关心：“小将军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便先交给大人们去做便是，不急着上战场的。”

外边停顿片刻才回到：“多谢公主关心。”

周嫽难得对人产生了几分好奇，随口感叹：“真想知道小将军长什么样子啊。”

轻飘飘的话穿透厚重的车壁蓦地撞在耳畔，哪怕有心留意别去发出奇怪的声音，因这句话而霎时间瞪大眼睛的李堪仍旧没能忍住抖了一下手，受惊的马儿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他努力保持镇定，伸手轻轻顺了顺马儿油光水滑的毛皮以作安抚，眼皮迅速跳动间心虚看向马车，确认了车窗关的死死的后猛地松了一口气，只是握住缰绳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一路上很是顺利，周嫽成功在日落前赶到了水清庵。

三座庙宇唯有路明寺在建在城中心，生息观远居生息山，水清庵则在城南郊野，不过这里多有庄田宅院，也不算过分荒凉。

早早有人先一步知会水清庵公主即将到来，周嫽走下马车便听闻与生息观一样齐刷刷的参拜声。若非要说其中有何不同，那便是生息观四处洋溢着生机勃勃的活力，笑意与希望绽放在每个人脸上，而水清庵的各位僧人则更为符合她们佛门中人的身份，气质宁和淡然，处事不惊。

后妃们——不，是诸位师太们也都出来迎接，周嫽从前被肃帝关在宫里不能出去，与后宫妃嫔们都不熟悉，只是和水清庵主持静德寒暄了一阵，用过素斋后便回了休息的禅房。

带路的小僧人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还没有伍仙个子高，她将周嫽一行人送至房内，温顺开口：“贫尼便守在屋外，公主有何事只管唤来。”

“不必了。”周嫽忙道，她刚刚坐下便又起身，同时将手炉塞到小僧人手中，“夜里冷气重，小师傅快回屋里歇息吧，本宫身边有随身服侍的奴仆。”

那小僧人另一只手还提着灯，显然愣住，闻言只是轻微摇了摇头，“谢公主关心，廊外有暖塌被褥......”

周嫽打断：“那也冷的慌，快别这样，你在外面守着本宫定心疼地整宿睡不着觉。”担心有人苛责，她吩咐伍仙：“你亲自送小师傅回去。”

“欸。”伍仙接过小僧人手上的灯，“小师傅请吧。”

小僧人犹豫再三，最后只是快速抬眸看了女人一眼，便随着伍仙退去。

玉生走到门边目送二人出了院子，才掩上门，原地跺了跺脚，拍掉身上的凉气才走近公主身旁，压低声音问：“公主打算如何调查柔妃娘娘的事？”

周嫽没了手炉，换上一杯热茶捧在掌中，敷衍摇摇头：“没想好，看情况吧，暂时没什么需要你去做的。”

事实上，对于柔妃之死的秘密，周嫽远没有周翰那么强烈的执念。

除了没见过以及后来知道了柔妃并非自己亲生母亲两个原因以外，最根本的还是因为调查清楚柔妃之死也就代表着进一步揭露周嫽没有皇室血脉的真相。

想到这里，周嫽一颗心逐渐冷下来，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周翰始终是一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