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在李堪这里打听一下情况心里也能有个底,尽管没办法保证李堪说的句句属实,起码在和周翰博弈时不必处于一无所知的被动状态。
刚刚靠近门口,小太监掀了帘子便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往里走更是芳香馥郁,宛若五月春之光景。
奢雪与伍仙被王宽客客气气引到外间休憩,周嫽扶着玉生的手慢吞吞走入里屋,立马便有一道惊喜的声音传过来:“嫽儿!你来了,快过来让哥哥瞧瞧,你都不知道我这几日多么想你!”
往日一走近周翰,男人便十分强势地拉着她坐在一起,此刻却只闻其声,等了许久也没感知到人上前,猜测男人正躺在床上扮可怜,她不动声色停下向前的脚步,玉生长手一捞拐来个椅子扶着她坐下。
床上面色惨白的男人发出一声冷哼,当即掀了被褥竟直接下床要拉着周嫽一起坐在床上,周嫽被他突然的靠近吓了一跳,死死按上男人肩窝将他推开。
“唔!”周翰从小便知他这个妹妹力大无穷又是蛇蝎心肠,却还是不设防被她狠锤一下伤口处,踉跄两步坐倒在床上,只觉肩窝钻心地疼,“嫽儿......好生无情。”
“哥哥吓到我了。”周嫽敷衍扯了一个笑,“伤病好些了吗?我这几日可担心坏了。”
周翰墨色长发铺散在身后,浓眉长睫,肤白赛雪,唇瓣殷红,神容楚楚,就那么半躺在床上仰望周嫽,一字一句说:“本来快好了,嫽儿方才那一推好像又流血了,不过能够见到嫽儿,流血也不疼的,也算是好些了吧。”
周嫽权当做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刚想要重新坐下,下一瞬便有先后两双手覆上自己的手臂,前者是玉生自后方轻轻托举她的手肘,后者是周翰严丝合缝箍住她的手腕。
手肘下方的一双手迫于皇威很快撤下,耳边传来周翰轻快的笑声,感受到男人紧紧握住手腕的冰凉掌心逐渐下滑,直至捧住她的手,这是男人使坏前的惯常动作。
周嫽毫不犹豫反手攥住周翰的小臂,大着胆子稍微用力一推,便推着男人节节后退,一下子坐在床上。
“既然没好透,哥哥还是回床上歇着吧。”周嫽提点:“汉坎那族突现我大耀,正是人心惶惶众臣担忧的紧要关头,哥哥需得保重身子,勤于朝政,如此才可安抚人心,为国牟利呀。”
周翰顺势想要拉周嫽坐在自己身边,可无论如何使劲面前的女孩都宛如松柏一般傲然挺立,一动不动。他抬眸直勾勾盯着女孩半边侧颜,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妹妹。”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观察她每一瞬间的细微表情,“我能抱抱你吗?”
“——陛下!”旁边的玉生实在忍不住出声打断,顶着男人吃人的目光,他应着头皮开口:“公主年纪大了,男女授受不亲呐。”公主十一二岁的时候,陛下与她亲近了许多,那个时候陛下便常常把还是个小孩子的公主搂在怀里讲故事,可、可现在公主都十七岁了,哪里还能像小时候一样。
周嫽右手缓缓捏紧成拳,拇指顶着弯曲的食指凸起来一块,然后凭借直觉迅速砸进周翰伤口处,同时另一只手死死拽住男人的胳膊不让他后退,拳头转着圈一点点推进去,伴随着男人哇哇惨叫声,食指骨节处也湿润起来。
“出血了!真的出血了啊啊嫽儿,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啊啊啊疼死我了好疼啊!嫽儿啊啊啊——”
他越叫,周嫽埋藏在心底的恨便愈发往上涌,一张脸冷若冰霜,就在此刻,她忽地撤离拳头,不等周翰挣扎着要把她推开,便又一拳头狠狠砸上去,血腥气奔涌而出,立马感觉手上湿了一片。
“哥哥。”周嫽慢悠悠吐出两个字,半张脸在纱帐的掩映下晦暗不明,让人捉摸不透情绪,只是这一声哥哥却是喊得情深意切,嗷嗷直叫的周翰下意识闭上了嘴巴。
而周嫽也终于在此刻松开了拳头,染血的手一点点抚上男人滑腻的脸颊,为那一片苍白留下灼目的艳色,她慢悠悠用周翰骨相匀称的脸蹭掉手上的血,然后笑了——这还是她宫变后头一回绽放如此灿烂的笑容。
就像、就像从前在飞翔殿一般......
阴鸷、狠毒,还有无穷的恶意,几乎淹没人的恐惧令周翰浑身发麻,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嫽、嫽儿啊......”他牵起一抹笑,明明身体在害怕,黑色的眼珠却迸发出兴奋的光芒,“......嫽儿,我的小妹妹呀,哥哥刚才看着嫽儿,就想起了你十一岁那年中秋,周庞将你从椒房宫赶了出去,你无处可去,便只能被我抱着回了王府,那个时候我也是如今日一般浑身抖个不停——”
只是彼时是初初掌控毒蛇的兴奋,此时却是被毒蛇击中要害的畏惧,但无论是哪一种——
无论是哪一种,都叫人发自内心地欢愉啊!
伤口流淌的血液似乎都跟着心脏一起鼓动、颤栗,血迹所覆盖着的脸颊被另一抹绯红所取代,他缓缓伸出手,握住面前女孩的一缕发丝,“嫽儿,告诉我,你是生气了吗?你为什么生气呢?因为我打破了规则对吗?可是呢......我只是稍微触碰了一下那条横亘在你我之间的禁忌之线,你却直接扯断了这条线,甚至想要扯断我的脖子。”他忽地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眼神流淌出蠢蠢欲动的暗芒,“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弑君呢?”
周嫽一直保持俯身按住周翰的动作,摇了摇头:“算错了。那天你让我跪在重华宫院子里一上午,膝盖都要烂掉了,今天算的是那笔账。”
周翰几乎是同一时间嗤笑出来:“我以为你能想清楚的。嫽儿,罚你是因为你和韩永玢那小子给我惹出来那么大的麻烦。”似乎一直在隐忍疼痛,他不适地将头撇向一边,不再直面女孩,而是盯着她那只攥紧他胳膊的手,说:“我真是疯了,竟然跟你一笔一笔算账。”他们两人从飞翔殿斗到椒房宫,又从椒房宫斗到重华宫,恨在纠缠,爱早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周翰。”
周嫽忽然正色,直呼他的名字,这一刻她褪去了所有伪装,亦或者这又是她新的伪装,他看不明白,只能听见女孩带着别样认真的话语——
“我不清楚你到底想了些什么,也没有探寻的打算。你是哥哥,我是妹妹,我们就这么相安无事地好好生活下去不好吗?父亲死了,周庞也死了,现在是我们的天下,为什么我们要一直争斗不止呢?”周嫽一点点摸索着抱住了周翰,她轻声细语开口:“从前对你做的那些事只是为了报复你,因为——一开始是你先要杀死我的呀。周翰,你是皇帝,我只能仰仗你而活......就让我一直当你的好妹妹,好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嫽不再想方设法谋害周翰,从前有些疯狂的笑容逐渐被带着刻意讨好意味的笑语所取代,她就像别人家最寻常的妹妹一样,温温柔柔地与他讲话,时而嗔怒,时而惶惶不安寻求他的庇护。
像现在这样褪去了刻意的柔软,如此正常、冷静的话语,周翰已经许久没有听到了。
被自己死死捂住的那颗心脏所包裹着的不可告人心思与各种蠢蠢欲动都被女孩这番话给按了回去。
妹妹......
“我在呢,哥哥。”周嫽笑着回应。
周翰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情不自禁将心中所想念了出来,“你是不是在骗我?”
“当然不是。”周嫽打断他,搂住他脖子的手转而捧住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我是真心实意想要与哥哥好好相处的,哥哥就那么不信任我吗?”
女孩的突然贴近令周翰脸红心跳,耳尖通红,他咽了口唾沫,干巴巴说:“不是不信你......是我快失血而亡了。”
他的肩窝还在呲溜呲溜淌血呢!
周嫽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两下,继续说:“那哥哥先答应我,从今往后,咱们便如寻常兄妹一般好好相处。”
如此近的距离,女孩看不见,周翰却是能够清楚观察到眼前人眉梢眼角每一丝细微的情绪,两人呼吸纠缠在一起,便真的如世上最亲密之人一般,只要他稍微抬一下头......
不对!
周翰为了保持半躺姿势而支撑在身体两侧的手臂骤然失了所有力气,惯性使他一瞬间仰躺在床上,下意识侧过脸想要躲避,而女孩早已经在他要摔倒的前一刻便站直了身子。
玉生赶忙过去扶住周嫽一只手,瞪眼一看床上吓了一跳,面容扭曲躺在床上的男人半边衣裳都被血染透了,甚至床上都沾了不少的血,他连忙检查身边的人,确认衣服干干净净后很快送了一口气,轻柔执起女孩的手拿出帕子为她擦干净手上残留的血液,“公主,陛下这......血确实有点多了,要不找个太医来看看?”
周嫽嫌弃地端起一盏茶浇在手上,仔仔细细擦了两遍后才点点头,“让王宽进来。”
王宽还没进屋便闻到一股子腥味,待进来后看见满床的血差点没吓晕过去,被玉生提醒还没死后才连滚带爬叫来全部太医诊治,而周嫽在此间隙已然带着玉生等人离开去了椒房宫。
“先皇后仙逝后,陛下命人将椒房宫里里外外清理个遍。”奢雪惆怅看着空荡荡的宫殿,安慰:“不过好在当初小世子带走了许多先皇后的东西。”
周嫽坐在从前常常与苏扶楹一起玩闹的炕上,撑着下巴发了会呆。
以前先帝为了讨好苏扶楹,总是各种珍奇异兽玲珑翡翠往椒房宫送,这里常常一片热闹场景。哪怕苏扶楹不在身边,她自己一个人坐着也能听听宫女说笑,鸟语虫鸣,现如今只剩下一片落寞了。
刚被叫出去的伍仙在此时进来,“公主,王公公说陛下让您今晚住下来。”
“嗯。”周嫽放下手站起身,“去跟王公公说一声,我今晚住在椒房宫。”苏扶楹死后,她总是抗拒这里,害怕触景伤情,也怕心底恶鬼作祟,扰乱一切计划。
大约是汉坎那人的重现让她想起了许多从前的事情,分明只是想要在偌大的皇宫走一走,却不想身体比头脑先一步行动,走进了这里。
倒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幼女院是为了苏扶楹建立的,经营至今也是为了了却苏扶楹的夙愿。然而行事至今,我回想起她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少了。”周嫽拂开玉生的手,自己一人摸索着周身的桌椅墙壁慢慢行走。
“公主......”奢雪不远不近跟在后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女人的背影,感慨万千:“公主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我会越来越好的。”周嫽一点一点抚摸着熟悉的家具,“或许我也会慢慢忘掉......不,是释怀有关于她的一切,因为她的离去让我走出了椒房宫,见到了许多像她一样充满希望、永不屈服的灵魂——这样的想法让我羞愧,然而,却也正是这样的想法让我获得了再次踏入椒房宫的勇气。”
被苏扶楹推着前行的她,遇到了新的让她想要往前走,往上爬的人,然后她便怀揣着守护她们的心愿迈开坚定的步伐,并逐渐将最初的光芒坦然安放在心底,告诉自己:我没有忘记她,因为她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在这里住一晚吧,明天再和周翰谈汉坎那的事。”周嫽在桌案旁停下,转头朝玉生与奢雪笑了一下,“不用担心,我也会为了我的眼睛想办法的。”
玉生捂住嘴,咽下呜咽。
奢雪眼中含泪,走上前去扶着周嫽坐下,问出自己一直担忧的问题:“公主觉得这事儿难吗?”
“难。”周嫽没有犹豫地回答,“周翰肯定不希望我眼睛好起来。”那个一心想要掌控她的男人,只会盼望她弱一点、再弱一点,直至离开他便丝毫无法喘息。
感受到立刻凝重下来的氛围,她安慰两人:“但也不是毫无希望,先不论那么多年过去了汉坎那人还有没有能够治好我的解药,周翰才是这个国家的王,没有他的允许我们绝不可能接触到那几个汉坎那人。周翰厌憎我不听话的样子,所以想要通过弄瞎我的双眼让我不得不依靠他,只要我拿出他别的想要的东西,那么此事就有希望。”
“还有。”周嫽对奢雪说:“明日出了宫,你便找人把当年我替父偿债,为救周翰失明的事情传播出去,把我说的越惨越好,记住,父皇射瞎汉坎那将军眼睛的功绩也要一起说。”
奢雪会意,点头:“是,我明白了。”
这晚周嫽睡在椒房宫里原本属于苏扶楹的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玉生听见动静过来看过一回,她难得发了脾气将男人赶走了,过了一会又把他叫了过来。
“公主?”玉生轻手轻脚走来坐在床沿,轻轻握住女孩冰凉的手,“是想到先皇后了吗?”
一片黑暗中,周嫽摇了摇头,反握住玉生的手,将他往自己这边拉了一点,“这里的床被都换过了吗?我怎么觉得还是有苏扶楹的气息。”
周嫽不需要点灯,玉生平日里伺候在她身边也不会单独为了自己去照明,是以养成了极好的夜视能力,层层叠叠的纱帐阻隔了本就微弱到近乎于无的月光,他依旧毫不费力捕捉到了眼前人脸上的焦灼。
“都换过了,大约是公主思念先皇后,才会觉着有她的气息。”玉生身子前倾,不动声色离她近了一些,“奴才陪公主讲会话吧,咱们想想别的,就不会感受到那些了。”
周嫽自顾自说着话,“......其实我刚才还想到了顾宪勉和周庞,你说,顾宪勉还会不会回来?我真讨厌顾宪勉,他要是想要夺走明赫怎么办?别说夺走了,我根本不想让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出现在明赫耳边,他就该离苏扶楹还有她孩子远远的。”
玉生一时间不知道该庆幸周嫽注意力都放在了前者上,还是为她竟想到了后者而担忧,他所能够为公主做的只有给她他拥有的一切,“公主......”他低低唤了一声,私下里,他从不会掐着嗓子说话,“小世子是先帝的孩子,与顾宪勉没有任何关系。任他顾宪勉有多大能耐也不过是个臣子,还是罪臣,你不该为他忧虑,他不配。”
他不想在公主面前提起她讨厌的人,只是说:“小世子只会是您的,永远。”
周嫽反问:“那你也是吧。”
玉生勾唇,“奴才以为公主早已经明白这是既定的事实。”
于是周嫽伸出手,玉生主动倾身用自己的脸颊贴近她的手掌,很快另一侧脸颊也被手掌覆盖,她捧着他的脸,然后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他。
他不能抱她,双手在此种情境下唯一的作用就是指甲嵌入掌心,死死握紧成拳,拼命让自己的身体保持镇定。
周嫽就这么保持着与他脸颊贴脸颊的姿势抱了一会,而后低头蹭了蹭男人滑腻芬香的颈窝,低低地问:“你身上抹了什么香?”
玉生抖着嗓子说:“奴才不抹香粉。”
“哦,我知道了。”她有点想笑,“你是不是天天洗澡弄一桶的花瓣加一点点水。”
玉生脸一红,皮肤都滚烫起来,“......公主,公主又取笑奴才。”
这里毕竟是椒房宫,周嫽只是和玉生抱了一会就去睡觉了,玉生偷摸摸翻出安神香给点上,是以这夜虽入睡难了些,后半夜睡得倒也不错。
周翰昨个还下不了床,被周嫽放了一通血后今日反而生龙活虎起来,一大早便带着几盒子的饭菜来到椒房宫,不顾玉生的阻拦将冰冷的手贴在还在酣睡的周嫽脖子上,直接将她冰醒了。
“你是不是有病?”周嫽哪怕闭着眼睛也精准给了周翰一巴掌,她刚刚坐起身,周翰便一手捂着被扇肿的脸一手连忙给她提起被褥,将她裹住。
“天冷,别冻着了。”周翰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只是声音有点发虚,听起来昨日确实伤得不轻。
周嫽拍开他的手,“没你冰我,我也不会冻着。”
男人不知发什么神经低低笑出声来,笑声略有些沙哑,自己一个人莫名其妙笑了许久,等他笑够了,便站起身拽着玉生的胳膊要把他拉出去,同时吩咐奢雪:“伺候福瑄更衣。”
她不满叫住,“别碰我的人。”
听到这话,玉生飞速收手,却不想男人攥的更紧,他根本动弹不得。
周翰往外走的脚步顿住,转身一脸无辜看向床上的女孩,眨了眨眼睛抱怨:“男女授受不亲,他昨晚亲自说的,你换衣服呢他怎么能留在这。”
“他就是个太监。”周嫽懒得跟他争辩,挥挥手让两人出去了。
“哦。”周翰笑嘻嘻点头,“也是。”但还是拉着玉生出去了。
被男人针对不是一天两天了,玉生很清楚越和他作对就越容易被他抓住“把柄”,越容易被无所谓的借口处死。他低下头,安静跟在男人身后走出去。
刚刚来到周嫽听不见声音的正厅,啪地一声伴随着凌冽风声落在他脸上的是周翰的巴掌,脸颊火辣辣的疼,他二话不说跪在地上。
周翰咬牙切齿:“你这贱奴,竟敢蛊惑主人,以下犯上!”他抬脚狠狠踩上玉生的头颅,毫不留情地使劲碾磨,“嫽儿心大愿意纵容你,寡人可不会。”
玉生头痛欲裂,若不是头下有一只手垫着,恐怕早已经血流不止,他费力从嗓子里挤出断断续续的话:“奴才......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不知——?”周翰猛地拔高声音,抬脚将玉生直直踹飞砸上门扉,正巧此时伍仙端着洗脸水进来,吓得女孩失手丢掉水盆,慌忙逃窜几步跪在外面的走廊上。
玉生这一下不仅被踩得生疼,背后大力的冲击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然而他也只能够马上恢复跪拜的姿势,向面前这个男人求饶。
周翰阴沉着一张脸一步一步走过来,落在玉生的耳中便宛如夺命的丧钟,压低的嗓音恍惚间似乎卷起阴风怒号,冷的他骨头都在打颤。
“从前在飞翔殿时寡人便看在嫽儿的面子上对你一忍再忍,你若能够安分守己寡人也会看在这么多年来你伺候嫽儿的苦劳善待于你,而你却偏偏狐媚惑主,整日挑拨寡人与嫽儿的关系,还屡次对寡人不敬......呵,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嫽儿身边那几个丫头了吧?”他薅起玉生的头发,吃人的狠毒目光死死盯着手下那张颇有姿色的脸蛋,“不过是个没了根的臭阉人,也敢对寡人甩脸子?”
他羞辱一般拍了拍玉生的脸,冷哼一声:“你大可以向嫽儿告状,看她会不会为你讨回公道。”
玉生低着头,纤长的睫毛颤了两下,生硬认错:“奴才不敢。”
公主确实不会为了他与周翰作对,甚至根本不会将他今日所受的伤害放在心上,可他也清楚,公主暂时不会扔掉他。
周翰一看到他这张冷淡的脸便气的胸口直疼,脸色难看地将他丢出去,走出门外才看到跪在旁边的一个侍女,好像是福瑄身边的。刚要开口威胁她不准说出去,旋即目光一抬,便看见了顺着走廊走过来的周嫽,心道不好。
“伍仙!”奢雪惊呼。
那瑟瑟发抖的女孩当即忘了一切尊卑,直起来腰扭身看见身后的周嫽,立马哭了出来:“公主——”
“伍仙!”周嫽摆脱奢雪的手快步走过来,跪在地上的伍仙连忙伸手接着她的手臂,也顺势被她扶着站起来。她摸了摸女孩的有些湿的鬓发,心疼坏了,怒斥:“周翰!”
周翰直接拖过来勉强还能够跪着没有倒下的玉生,将他摔在周嫽面前,“我可什么都没对你那个侍女做,惹我生气的是玉生,他目无尊卑,以下犯上......”
奢雪见到玉生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不动声色点了两下周嫽的手肘。
周嫽脸上没什么表情,问奢雪:“什么情况?”
奢雪顶着周翰阴恻恻的目光硬着头皮回应:“奴婢看玉生公公伤得有些重,不如赶紧找太医瞧瞧吧。”
她伸手,“玉生。”
马上便有那只熟悉的修长手掌轻轻托住她的手腕,察觉到小臂下那只手轻微的颤抖,她抿了抿唇,吩咐:“伍仙,先带玉生下去看看。”
“是。”伍仙还有些惧意,听了这话忙不迭扶着一瘸一拐的玉生离开了。
“嫽儿,我真没有为难你的侍女,刚刚出来看见她,你就来了。”周翰接着离开的玉生扶上她那只手,奢雪见状之后松开,后退一步。
她不喜欢周翰像蛇一样冰凉滑腻、又有些湿漉漉的手掌,挣脱开来隔着衣袖握住他的手腕,“嗯。我饿了,我们赶紧去用膳吧。”
许是见周嫽脸色不好,用早膳时周翰没再闹着要喂她吃饭,安安静静的两人难得度过异常祥合的短暂时光。
“哥哥。”吃了早饭喝茶的功夫,周嫽叫住将要离去的周翰,难得主动朝他招了招手。
周翰颇为受宠若惊,面上不显,大跨步走来的动作却是暴露了他此刻的殷切,“嫽儿这是有事?”
男人一身玄色衣衫,更加衬得他皮肤白的有些吓人,然而怎样沉闷的颜色都无法遮掩他的绮丽容颜,长眉长睫,眼波流转间真有几分如玉俊公子的气质——当然,前提是忽略他看向周嫽时直白而富有侵略性的目光。
他走过去,周嫽便扯住他的衣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这回男人眉梢眼角的惊喜之色如何也藏不住,漆黑浓郁的眸子也染上了喜色。
“哥哥呀。”周嫽伸出一只手慢吞吞摸着周翰的脸,露出柔和亲切的笑容,“大家都说哥哥长得很美。”
事出反常必有妖,周翰浑然不在意心中那一点怪异感,乐得眉开眼笑:“都是实话。”他执起女孩另一只手覆在自己脸上,让她好好摸摸。
周嫽也十分捧场:“感觉和玉生一样漂亮。”
心里那点雀跃一下子被扑灭,喜滋滋的周翰收了笑,故作严肃沉下脸,刚想要说自己肯定比玉生好看一万倍,话到了嘴边眼前忽而浮现玉生的脸,有几分挫败,但还是强撑着面子说:“我比他好看。”
“是吗。”周嫽笑容有些悲凉,“真想见一见哥哥长大后的模样。”
顾忌着女孩的手还在自己脸上,僵硬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他的眼神却刹那间变得沉郁冰冷,带着浓厚探究意味的视线一寸寸扫过周嫽的脸,这样在外人看来有些好笑,不过好在对面的女孩并不能看到。
他像是念书一般很慢地说:“以后会看到的。”
这种虚无缥缈的保证是敷衍人的手段,往日周嫽从不在意,周翰紧紧盯着她的脸,暗中揣度此时她又是否会生气。
“嗯。” 周嫽表现得异常乖顺,她收回了手,神情依赖,“我相信哥哥。”
周翰一愣,似是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她是装的。她是装的。她是装的。
幼时被周嫽故意推倒摔过好几次的脑袋这样告诉自己,心底却忍不住为这样懂事乖巧的她柔软下来,甚至多了几分愧疚,“嫽儿,我——”
“哥哥。”周嫽打断他,“关于汉坎那人,我有话想和哥哥说。”
“我知道哥哥不信任我,但是无论往事如何,至少目前我是大耀的公主,享受了大耀百姓的......爱戴与支持,没有大耀的庇护,也就没有现在的我。我比任何人都想要大耀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周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哥哥皇位来的不正,朝臣与百姓本就对哥哥有诸多不满,若是哥哥就此解决汉坎那族奸细一事,再重创汉坎那族,一定能让大家刮目相看。”
周翰皱眉,“嫽儿究竟想要说什么?”他压下眉眼,满不在乎道:“我好不容易站到了权力之巅享受无数金银财富,为何还要自讨苦吃去在乎一群愚民的看法。哼,反正姓周的男人都被我杀了个精光,他们再不喜欢我也只能忍着。”
她一噎,知道周翰有昏君的潜质没想到他已经成了个昏君,本来是想要借机提治眼睛的事,此刻倒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境,她恨周翰,可她不恨大耀,“不是这个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于君也是如此,姓周的是没多少了,可改朝换代又不是不可能的事,你若自己不对自己的皇位上心,迟早被有心之人夺取,等到那时多少的荣华富贵皆是过眼云烟,随风而去了。哥哥,我是为你好。”
周翰目光沉沉看着女孩,心里动摇了几分,突然笑了,“我是没想到,嫽儿待我竟也是有几分真心的,能得嫽儿如此关怀,哪怕明日便有刁民举兵造反,我也觉得无憾了。”
“哥哥!”周嫽简直受不了男人这幅德行,“你死了我怎么办!”难道让她当乞丐吗!
周翰被周嫽吼得怔住,血红的唇瓣翕动,未语泪先流,哭着把女孩抱入怀中,“嫽儿,你对我竟然如此情深义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从前误会嫽儿了,我以为嫽儿找我是想说眼睛的事情呢,我真是——真是有罪!早知嫽儿如此离不开我,我就该推了那些叫人头疼的政务,每日守护在嫽儿身边。”
这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病!既然知道她想治好眼睛为什么还要装傻!根本是在装模作样吧!
周嫽想要推开他,然而男人突然变得力大无比,将她死死箍在怀中,她怒极张口喊来奢雪,两人合力将周翰掰倒在地上。她气的猛踹了地上的贱人一脚,听见他哎哎呦呦的吆喝声来回踱步片刻,才稍微冷静下来,又让奢雪扶他起来。
周翰捂着又开始流血的胸口,目如毒蛇盯死周嫽,直接翻脸:“既然有事求我就态度好点,少给我扯这些无用的大道理。”
这种如同淬了毒的话语令周嫽震怒,“汉坎那屡次侵扰大耀边境,他们的奸细更是直接混入我朝祈福祭典,稍有不慎便举国危在旦夕,甚至现在汉坎那残党是否全部抓住都尚不可知,你身为大耀的皇帝,却跟我讲这些是没用的大道理?周翰,我原以为你只是恶毒心肠,却不想人也是蠢笨如猪!”
“我恶毒心肠?”周翰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脸色气的青白,忍无可忍嗤笑:“你小小年纪便满口谎言,无数次令我差点命丧黄泉!是,我承认,我从前不懂事觉得是你害死了母妃,我是怨过你气过你,也对你动过杀心,可我从来没有付诸实践!而你!是确确实实差一点要了我的命!”
简直朽木不可雕也!周嫽摸起桌上的茶盏直直砸在周翰头上,瓷器与头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满脸失望,“我同你讲国家危亡,你却在这跟我提这些烂得没边的陈年旧事?周翰,你这种废物有什么资格流淌文康懿皇后的血脉!你对得起你的周姓吗!”
额角钝痛,周翰一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逐渐感受到眼前也被一片温热的血红覆盖,他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盯着周嫽瞧,殊不知此时此刻自己才最像一个疯子。
身体痛了,脑子却逐渐清明起来,他艰难踉跄着撑住桌子,仰头看向愤然而立的女孩,“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周嫽冷声:“彻查汉坎那奸细。”
周翰晃了晃脑袋,觉得晕乎乎的,却还是强撑起精神一字一句问女孩:“那你的眼睛呢?”
周嫽讥讽一笑,“你若愿意帮我调查解药之事更好。”
眼前女孩的身影逐渐模糊起来,他冰凉的手脚开始剧烈抖动,留下一句“我愿意”后便彻底昏迷。
重要的是让周翰看到自己的态度,至于信不信就不归周嫽管了。确认男人死不了后,她便带着奢雪几人离开了皇宫。
好巧不巧,刚出宫门,便对上了要进宫探望皇帝的东河郡主一家子。
韩永玢在周嫽这里栽了不小的跟头,隔着老远她都能听到男人咋呼气恼的低语,而后大约是东河郡主出来训斥了他好几句,愤愤不平的男人安静下来。
她让奢雪出去告知一声陛下伤病突发不宜见人,没有与他们多寒暄便离去了。
“母亲,那咱们还去吗?”韩永玢小心翼翼探头向马车里面问。
东河郡主气不打一出来,掀开车帘抬手砍了蠢儿子一手斧,“去啊!我要去长公主府赔礼道歉了!”
玉生从前在飞翔殿便总是一身的伤,奢雪等人都已经习惯,伍仙却还是头一回见他那么狼狈的模样,平常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孩缩在车内一角,十分安静。
奢雪安慰地摸了摸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担心,复又对玉生说:“你这回伤得实在太重了,先歇个两三日吧。”
玉生眼睫颤了颤,垂着的头摇了摇,“不碍事,就是破了点皮,上点药自己就好了。你们这几天要忙着查公主眼睛的事,难免忙碌些,不用担心,我会侍奉好公主的。”
奢雪看他紫了一大片的脸,直到此时近距离瞧了方觉触目惊心,仍旧不赞同:“这叫别人看去了多难看。”
这句话似乎伤到了玉生的心,哪怕知道无人在意自己的脸,却还是有些羞赧地抬手捂住了,“我回去带个面纱。”
奢雪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见到公主脸上一片淡然,便没有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