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嫽从不拘着手底下的人。
那些干杂活的侍女,想要偷懒浑水摸鱼或是拿工钱做些别的事情都可以,只要能够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没人会去苛责。而譬如奢雪横雨这类大侍女,兴许有的时候要忙碌些,比如特定日子里一天到晚都要待在周嫽身边,可只要周嫽不需要,那她们余下时间都可以自己安排。且她们工钱高权力大,在闲散的公主府中也算得上半个主子了——当然,她们之中不会有一人这样想。
马车里,伍仙看向对面的女人,“奢雪姐姐。”得了公主的吩咐,她现在有什么不懂的便会直接问出来,“一会到了重华宫,我是跟着公主一块进去呢,还是在外面候着呀?”
奢雪抿唇一笑,反问:“你想进去还是等在外面?”
伍仙缩了缩脖子,想起来之前在路明寺远远见的一眼陛下,真个人都蔫了下去:“我还是在外头候着吧。”
玉生倒是难得好心在一旁解释:“如今你也算公主身边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自然要时时刻刻跟着,不过也不必上前去,就在门口待着便可,若是陛下不想见到那么多人,会叫你们下去的。你只要一直跟在奢雪身边就是了。”
周嫽正随便刻些小玩意儿,这种手头上不停歇的事情能够让她静下心来思考筹谋。
听见几人的谈话,她手上动作一顿,忽地想起了张姑姑。
从前张姑姑做的相当于现在奢雪横雨两人的活,行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且为人极其严苛,哪怕面对周嫽这个公主也毫不放松,还是后来去了幼女院做事,性子才稍微和缓了一些的。
张姑姑原名张流荷,原是罪臣之女,被发配入了浣衣局做苦力,后来一步一步往上爬去了人人艳羡的飞翔殿,到了那里伺候盛宠万千的柔妃。后来柔妃去了,无数金银珠宝堆砌的华美宫殿也成了青苔遍地、草木凋零的冷宫,许多还活下来的宫人都找机会离开了,只有张姑姑、玉生还有一些走不了的人还留着。
问及为何,张姑姑的回答是不能放任周嫽一个小孩子不管。
这实在出乎她的意料,原以为张姑姑是感念柔妃恩情,却不想仅仅是出于善心。
刚刚创办幼女院时,周嫽也不过是在苏扶楹的指点下一步一步做,张姑姑可是帮了不少忙,常常几头跑的做事。后来在苏扶楹的建议下,她干脆任命张姑姑为幼女院的院长,让张姑姑放手去幼女院做事,不再困于她身边为奴为婢。
也曾提过叫奢雪跟横雨过去那边做事,只是两个丫头都不愿意,非要留在她的身边,还说现在张姑姑走了那她们就是她身边最大最厉害的侍女了,才不要走呢。
玉生是专门伺候周嫽的,奢雪与横雨一主外一主内,几人这么多年来倒也过的井井有条。甚至于奢雪在外面都相当于半个女官了,朝臣见到奢雪哪一个不是走下车子乖乖喊一声姑姑。而横雨在公主府里也极有威望,还记得前段时候周嫽让人把库房里的几段布匹拿出来塞到送给东河郡主的礼品单里,管事的侍女还说着横雨姑姑打算用它们给公主做衣裳,不准她动呢。
想到这里,周嫽情难自禁笑出声,伍仙好奇望过来,感受到女孩的视线,她正色放下手里的工具,拿出帕子拂去上面的木屑,将手里的木雕举出来给女孩看,“看看可还喜欢?”
“诶?”伍仙瞪大眼睛歪了歪头,盯着周嫽手里的四方小木块看了两秒,扭头对上奢雪眼中意味不明的笑意,猛然反应过来:“啊?给我的?”
周嫽脸上笑意更胜,朝女孩方向抬了抬手:“从水清庵回来的路上不是说也想要个开了光的锦符,我虽然没法给你求神拜佛弄个灵验的物件,不过做个吉祥玉佩还是可以的。还只是在木头上刻了个样子,你瞧瞧是否喜欢,若有想要的图案亦或是想要改动的地方尽管与我说就是了,等到了做玉佩的时候无论什么样可都不能反悔了。”
没等震惊到嘴里能塞两个鸡蛋的伍仙说话,玉生便先叫出声了:“公主,制玉佩可难的很呀,公主金枝玉叶,哪里能为一个丫鬟费心思呢,您若执意要送,送个木头的便是了。”他连忙拽拽伍仙,“说话呀你!”
“哦对对对。”伍仙也忙说:“公主真的不——”
周嫽打断大惊小怪的两人,安慰道:“本来我也想做这些,与为谁而做无关。”
伍仙别扭着不肯讲话,这空当她说好不行说不好也不行,玉生也是一脸的苦口婆心想要再劝。
感受到马车里凝结的不安氛围,细微的、焦躁的声音不知是从谁的身上流露,只知无人在此刻言语。周嫽举着的手渐渐放下了,嘴角笑意停滞不过一瞬便再次勾起唇角,她闭上双目又微微低下头,拇指摸索着尚有些粗粝的木块,玩笑着开口:“是我考虑不周了,你们也别放在心上。”
玉生愣愣望着此刻周嫽让人看不出任何心绪的面容,忽然大脑一片空白,刹那间福至心灵,“公——”
“好啊,公主现在可真是偏心透了。”奢雪与玉生分别坐在周嫽两侧,她冷若冰霜的眸子划过对面被打断言语的玉生,转头面对周嫽时又立即绽放笑容,挪挪身子靠近了搂着身边人的臂膀,佯做埋怨:“公主真是的,疼爱伍仙这孩子就满脑子都是她了,想要做玉佩不与我说一声便罢了,做出来的第一个玉佩竟也不是我的了,真是喜新厌旧。”
周嫽遭她调侃也不生气,轻声细语解释:“我确实想试一试玉石雕刻,这能保存的更久更好吧。”
有些话周嫽无法坦然说出,奢雪静静望着女孩沉静中带着淡淡哀愁的侧颜,却已然明了,“公主想做那就做,普天之下您就是最尊贵的女子,谁能阻拦?”
“我知道啊。”周嫽淡淡开口,笑容夹杂着些许无奈:“只是担忧太不务正业了些。”
奢雪张口反问:“正业是什么?”她发现公主对待别人与对待自己完全是两种原则,许多对她们说过的话到了自己身上便不适用了,譬如:“从前在飞翔殿时我说要好好学女工,以后便能为公主做好看的衣裳了,公主却说衣服有的是人做不用我亲自动手,您让我想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后来又让我跟着张姑姑一起管事。”
她隔着几层厚实布料盖在女孩手背上的手加了几分力道,向来沉着冷静的目光落在面前女孩衣领几簇翻飞的桃花时柔软下来,转而温柔注视周嫽,“公主,您常常说自己也看不见,所以穿什么、怎样打扮都无所谓,却也总是能够理解我们想要好好照顾您的心情,是以玉生横雨他们给你梳妆打扮时从不说什么。公主,比起我们,您更应该在意、更应该去宽容的是您自己才对呀。”
“是啊,公主。”玉生跟着附和:“怎么就不务正业了啊,公主乐意做什么,那什么就是正业。奴才瞧着玉石雕刻挺好的啊。”他一改方才惊恐阻拦的模样,反而十分殷勤地拍马屁:“公主,回去后咱们就找师傅教教怎么弄了,奴才跟公主一块弄,一定做出个顶漂亮的玉佩——噢还要做个簪子,咱们做个簪子戴头上。”
奢雪有点看不上玉生马后炮的行为,翻了个白眼没有理他,还将周嫽往自己这边拉了一些,“公主天天给我们讲大道理,到了您身上再多大道理都忘了个干净。”
周嫽将脸微微侧向奢雪那边,“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幼女院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天天花费时间在刻些没用的小玩意儿上,于心不安。”
奢雪一噎,想了想先是反驳:“您喜欢就是有用的。”又说:“公主不是说过,自己手上忙活起来脑子便活泛些,总归幼女院的事也不用您亲力亲为,刻东西时边想边做就是了。”
玉生马上说:“这多危险!”
奢雪剜了男人一眼,“公主不过是拿了琢磨好的玉石雕琢花纹与钻孔,能有多危险,你那么大个人在旁边不会仔细看着!”
玉生也知道公主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很难更改,他方才也不过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也没想过真的去阻拦,称是回了一句便沉默下来。
马车一路行至重华宫外,周嫽由玉生小心扶着下了马车,便听见了李堪的声音。
“小将军快快起身。”周嫽对李堪面露感激:“听闻当时千钧一发,多亏了小将军及时护住皇兄,才没使他伤及心肺,本宫都不知该如何感谢小将军了。”
岁暮天寒,苍茫的白云下一片黯淡光景,一切都是那样冷肃,唯有身披银甲的李堪在冬日冷风中依旧绽放着温软如玉的光芒。修长的指节被冻得发红,鼻头与脸颊也染上粉色,这一点点的颜色实在醒目,大概许多人可怜他被冻成这样。
“公主过誉了,保护陛下是微臣的职责。”他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旁人不易察觉的暖意,不过对于周嫽却是很明显的,他顿了一下,似是犹豫,又像是在挣扎,“陛下十分关心公主的安危,那日微臣刚刚护住陛下,陛下便推开微臣叫微臣赶紧去公主那里......”
他说着说着便没了,大约是觉得自己说了很奇怪、突兀又冒昧的话,找补一般连忙说:“陛下知道公主要来,提前一天便让人点上熏笼了,现已在里面等候许久了。”
周嫽点点头,不甚在意提及:“那几个汉坎那人如何了?”
李堪恭敬回道:“回公主的话,总过抓住七人,两人当日就死了,还有一人没看住自尽了,余下四人都在地牢里严加看管。”